十二月的凛冬北风连绵,即便是自成一体的魂界也不免凉意渐浓。
姐弟二人穿过冰冷的校场,横亘于眼前的浩瀚长河却依旧生机勃勃,似乎永远附着着某种神奇的魔力,千百年来竟未曾冰封一日,宛若逝去的岁月,不舍昼夜地奔流向前。
一道滔天的巨浪拍上黑色的桥面,脚下的大地在浪潮中颤抖,漫天的江河流光之下,忽然一阵悠扬的铃音穿过苍茫的水雾,凛冽的北风卷起浊白的浪花,复又吹散了身前翻涌的雾气,却见月色笼罩的凌月桥头缓缓现出一行灰败的车队,四散零落的脚步与轮毂在潮湿的桥面上长短不一地敲击出细碎的声响,遥远而朦胧,一股淡漠的哀伤在璀璨晶莹的潮水中氤氲流转,弥漫了视线。
须发皆白的老者躺在露天的车架上气若游丝,随侍一侧的英武少年撑着破旧的油纸伞,尽力为其掩去从天而降的纷乱水花,自身的衣衫早已湿透,冰凉的触感未曾让他动容分毫,却在与少女视线交错的刹那猛然一颤。
他飞快地收回了目光,垂首握紧手中木柄,指节轻颤——作为昔日贵族最后的骄傲,在这样离别的时刻,他不愿在眼前女子的心中留下这样一个令人羞愧的背影。
“姐姐,魂战他们……今晚便走么?”魂小宇看了一眼这支慌乱的队伍,似是心有不忍,又转过头去,或许久居天幽的他早已习惯了眼前的变故,然而当对象成为昔日可怕的对手之时,心中却再难挤出一丝多余的喜悦,反而只剩下一些兔死狐悲的感慨与沉重。
“嗯,也算是意料之中吧。”魂玉低低应了一声,停下脚步,神色复杂地望向眼前卑微的少年与困顿的族人——这样一群被流放的刑徒,曾经高高在上的北城豪族,此刻的他们却比南市的苦工尚要低贱几分。
在这偌大的魂界,几乎每日都有平凡的裔民脱胎换骨跻身贵族之列,可惜在这光鲜背后,却分明是一座吃人不吐骨头的惨烈修罗场,有限的资源让无限的野心汹涌膨胀,所有进入其中者被迫进行着一场没有赢家的残酷游戏,一旦失败,鲜少能逃过身死族灭的悲惨下场。
而魂战兄弟却拥有着令那个人都不禁生出爱才之心的可怕潜力,若换了她坐在他的位置,恐怕这次流徙发配也多半是为小惩大诫、锤炼心境罢了。
只是眼前年轻气盛的贵族公子过惯了万人敬仰的高贵生活,半生行来又皆为坦途,突兀遭逢此等剧变,也难免心灰意冷,对前途未卜的未来感到迷茫与恐惧。
“那天……还是多谢了。”少年唇齿轻颤,犹豫了片刻,终是吐出一句话来。
而还有些话,却永远只能埋藏心底。
魂玉朝他笑了一笑,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自古以来,成王败寇便是稀松平常之事,她从来无惧于来自弱者的憎恶与挑战,而面对昔日的手下败将,她亦不屑以傲慢的姿态践踏他们仅剩的尊严。
但魂战带给她的异样感觉,并不仅仅是胜负两者之间简单的关联,而是来自这具身体敏锐的直觉——他是喜欢着她的。
不可否认,被人喜欢的滋味其实并不令她生厌,身边之人也总会或多或少对她流露出前世不曾得见的柔软一面。
较之魂天帝冰冷酷烈却又万分孤独的一世,魂玉此生同样从不缺乏各种各样心怀叵测的追求之人,有如魂战这般自命不凡的少年英才,更有未雨绸缪的世家大族与豪门显贵。
然而曾为一代枭雄的魂玉自然心中清楚,这些人对她怀揣着的又是一种怎样的喜欢——即便当她已不再是他,这世间流传万古的天道法则却从未改变,曾经清一色的美人珠围翠绕、阿谀谄媚,只为博得天帝一笑,无不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飞黄腾达,鸡犬升天……
而今不过是性别互换,更添了一副上好的皮囊惹人觊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切便都显得如此顺理成章,却又到处充斥着触目惊心的荒淫与贪婪。
虽有身居高位的慈父庇护,但这些年来她渐渐长大,出落得愈发美丽动人,又临近适婚年龄,面对来势汹汹又络绎不绝的追求者,她只得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婉转姿态——既不轻言接受,也不严词拒绝,只这般长袖善舞,刀枪不入,长久扮演着一位合格的魂族公主。
作为曾经屹立于大陆之巅的男人,她知道那些人对她的期望与幻想,她也可以轻易幻化成为任何一个男人心中理想的情人,只是在她看似平静的外表之下,又究竟隐藏着一颗怎样的内心,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看清。
戏做得多了,假的竟也难免成了真。她早已习惯了那些典雅华贵的宫廷长裙,习惯了复杂繁琐的女性礼仪,之前的种种莫名的抗拒与坚持,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被她渐渐遗忘——这些可怜与幼稚的无谓抵抗终究只会成为大业路上的绊脚石。
(ex){}&/ 魂战扶着他缓缓坐起,低声哽咽:“爷爷,厉哥来了。”
“哦,来了便好……”他气喘吁吁地应道,伸出枯槁的双手紧紧拉住魂战,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你们兄弟二人技不如人,我从来不曾责怪你们,时也,命也,非我等之所能也……但我这一去,家族的重担便落在了你们的肩头。”
“老先生会平安无事的,晚辈这便去遣来最好的医师与丹药。”魂玉语带关切,柔声说道。
老人摇了摇头,无神的双眼缓缓移向魂玉所在,大滴的眼泪滚落脸颊:“经此一别,也不知我等何时才能重回故土……院首待我恩重如山,我此生也必会不负他。只是待我死后,昔年的种种恩怨便如前尘往事如烟消散,我的族人也将从此远离核心,平凡度日,只希望魂玉殿下能够宽恕我等之前的所作所为,若他日殿下得以承继大统,厉儿与战儿……必忠心侍奉,绝无二心!”
拄着拐杖的英武男子脸色一变,却并未多说什么,一旁搀扶的魂战目光闪烁,复杂地望向垂死的老者,深邃的眸中看不出悲喜。
“先生言重了。”魂玉脸上没有露出丝毫的惊讶,更没有立即拒绝的样子,“二位兄长皆为人中龙凤,晚辈自然心中有数。若有幸能得二位辅佐,必是如虎添翼的一桩美事。”
“你,答应了?”老人却是大感诧异,对方竟当真具有上古先贤那般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的开阔胸怀,又或者仅仅是如天墟那般的虚与委蛇?
他默默注视着眼前的少女,冰凉的悲哀与绝望渐渐涌上心头。
“此事的关键并非在我。”魂玉淡淡地微笑着,望着老者诧异的脸庞,低声说道:“而是在于,徘徊犹豫了许久的您,与您这一众受尽了元老院恩惠的子孙后辈,又是否真的甘愿割舍往昔情分与荣华富贵,转而投向我这一介两袖清风的弱质女流?”
“你……”老者一时间哑口无言,迟暮的心中却在此刻掀起了巨浪。她看出了他眼中的犹豫,更看出了他们眼中隐藏的怨恨与轻蔑,他也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从未拒绝过任何愿为她效力的人才,哪怕对方仅仅只是利用她渡过眼下的难关。
饱经沧桑的老人再一次为少女的大公与开阔凛然心折,却又在刹那为一个更为可怕的想法所震动——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魂族公主仅仅是出于她的极端自信与超凡的能力才说出了这番大气的豪言,她可以轻易掌控并利用一切可以得到的力量来实现她的霸业。
老者深深地喘了一口粗气,冰冷而深沉的目光缓缓略过每一个周围的族人,他们纷纷沉默着低下了昔日高傲的头颅,所有人都明白老者的意思,这位独具慧眼却又始终摇摆不定的决策者终于做出了他最后的决定。
他最后看了一眼身前两位令他倍感骄傲的孙儿,苍白的老脸之上纵横的沟壑终于舒展开来,“还请,殿下放心,我们自当,言出,必行……”
说着,老人浑浊的眸中最后一丝光辉也终于缓缓消散。
压抑的人群中隐隐有悲声渐起,魂玉沉默地注视着逝去的老者,随即向着车上的遗体深深一躬。
他是一位合格的族长,他的所作所为也不过是在这乱世之中挣扎求存,可惜他没有回天之力,只能乞求一个又一个狼子野心之人将他的族人带出无尽的深渊。
身旁的魂厉转身凝望北岸的校场,此刻的他戾气全无,淡淡的悲意爬满了他昔日坚毅的脸庞,“殿下还请听好了,他老人家的话语,我们应下了。但若有一日你不配再享有我等的忠诚,我必不会手下留情。”
倔强的语调带着轻微的颤抖,只是话音落点,他挺拔的身姿已然宛如一柄森冷的长枪,轻易破开了前方诡谪的黑雾,“这北岸的三十六天罡榜,我迟早会回来闯上一闯。”
“放心吧,我会在这里等你,在这里的最高处。”魂玉声音平静,却锋锐毕现,“此去西北蛮荒路途遥远,你们……珍重。”
“不过是去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立一座分殿,殿下还是保重自己吧。若是他日得偿所愿,记得来一处叫乌坦城的地方,看看我这对您一往情深的弟弟。”魂厉摆了摆手,冷笑着说道。
“……”魂玉面色蓦然苍白,低头不语。
“出发!”未待身后的魂战回过神来,魂厉大手一挥,仰头拭去两行涌出的热泪,随即摘下身上破败的大氅覆于冰凉的车上,停滞的队伍终于再度缓缓前行,带着无尽的哀伤与凄凉,开向远方未知的迷途。
他们是否还会回来,谁也不得而知,一代豪杰的一生已就此草草收场。然而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此刻的魂玉却清楚的知道,属于她的劫难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