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彰租下的是一栋单独的民宿,在神社不远处的梧桐树下,露台正对太平洋。民宿有两层楼,四间卧室,楼上三间,楼下一间。北岛彰住楼下,把二楼都留给了叶晓。
民宿装修得很有艺术情调,家具软装看上去简洁但处处见设计功底且价值不菲。叶晓虽然不是设计师,但好歹因为工作试住过世界各地的酒店和民宿,作为顾客体验绝对是专家级别。这里的环境比一般的度假酒店更宁静、低奢,但同时又更生活化,这让叶晓有点怪怪的感觉,毕竟和一个陌生男人住在同一屋檐下,仿佛是很亲密的人一般。
不过,叶晓也认真想了,怎么看北岛彰也是个什么条件都比自己优秀太多的人啊,好像也没什么地方给他图的。财和色自己都没有,他倒是很有的样子。难道是国际人贩子,像《飓风营救》里那样?又或者是电影里演的那种外表高富帅,其实内心阴暗变态的杀人狂?
后面两种可能性并不能完全排除,叶晓之所以敢答应下来,是因为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总觉得……背后有人会保护她。嗯,她想的这人正是风吟。虽然她到现在为止完全不了解风吟是什么人,他的目的是什么,但是,她确实从他那里感受到说不出的安全与放松。
认真说起来,她认识风吟并不比认识北岛彰更多,这两个莫名其妙出现在她这个平凡女屌丝生活里的高富帅其实于她而言都是陌生人。他俩的共同点是都和她自来熟,区别在北岛彰是个存在感很强的人,像是一股威力强大的深海漩涡,轻易便能把周围的人都卷入他的节奏里,被他掌控。而风吟却似乎刚好相反,完全没有存在感,像是偶尔拂面的春风,除了留下若隐若现的花香,再无任何踪迹。
虽然第一眼见到北岛彰,叶晓就已经觉得这个气质非凡的男人很有魅力,但等见识了他专注工作的模样,叶晓才真正感觉自己迷失在了他的汪洋大海里,甘愿沉沦。
江之岛冬日的阳光很妩媚,懒洋洋地洒在石板路上,叶晓穿着北岛彰为她准备的鲜红色的旗袍与高跟鞋,坐在一家小清新的咖啡馆外。开始画画前,叶晓表示质疑,“这样的环境是标准的日式文艺街景啊,我这身装扮和背景不搭吧。”北岛彰冷冷看了她一眼,“你是模特,不需要说话。”
北岛彰坐在街角处的一块石头上,拿着画笔测量了他要的视角,然后全副身心便投入到了他的绘画创作里,差不多四个小时的时间里他的表情没有发生过变化。坐得腰酸背痛的叶晓这才知道模特这份工作不好做,唯一支持她坚持下去的除了钱,便是阳光下北岛彰迷人的颜值。偶尔吹来的海风卷起他前额蓬松的头发,露出光滑的额头,他的眉骨很挺,显得眼眶深邃。上午聊天时大概是他故意加入的表情使得他看起来有着成熟男人的慵懒,而此刻他整个心神都灌注在笔尖上,脸上毫无表情时,看上去居然是少年的模样。
他下午换了一身简练素朴的衣服,军绿色的贴身毛衣外是仿灯草绒的格子大衣,叶晓在心里腹诽,明明他那身造型和气质才适合这日本小岛文艺风情,自己这身不伦不类的中日结合是什么鬼。
虽然中间有两次去洗手间时吹足了暖气才出来,但只穿旗袍的叶晓还是忍不住在海风里瑟瑟发抖,幸好还有阳光以及眼前养眼的颜值安抚内心。夕阳的金辉渐渐洒满海平面时,北岛彰终于抬起头来,“今天先到这里吧,回去换了衣服出来吃饭。”
“我看看你画的……”叶晓的话还没说完,北岛彰已经收起了画板,“完成时再看吧,我不喜欢被人看到未完成的作品。”
北岛彰带叶晓去的餐厅藏在海滩偏僻的角落处,餐厅不大,大约能坐十几位客人,传统日式风格。两人坐在了榻榻米角落的位置,非常暖和,将夜晚的海风完全隔绝在室外,仿若一个独立的小世界。
和一个日本人来吃饭的最大好处就是不用自己费力琢磨菜单了,叶晓暗喜。
店家先上了小银鱼干和绿茶,接着是烤海螺,最后是主菜巴浪鱼刺身。新鲜甘甜的刺身让叶晓差点咬到舌头,“哇,真是好吃,我以前都没有听说过这种鱼,是不是很贵?”
“这是一种很贱的鱼。”北岛彰喝着绿茶,慢悠悠道。
“很贱的鱼?”
“巴浪鱼其实就是竹筴鱼,中国也有。小时候我听父亲讲,他随爷爷住在海边时吃不起什么好的海鲜,只能吃杂鱼仔,而最常吃的便是巴浪鱼。对于海边长大的少年来说,巴浪鱼实在太家常太便宜了,所以父亲曾经很轻贱它。直到有一天,我爷爷去世,父亲独自来到京都,很偶尔才会吃到巴浪鱼时,他才发现这种鱼刺少、美味、便宜,是穷人的宝。”
“那你父亲现在应该会经常做巴浪鱼吃吧?”
“我父亲已经去世了。”
“啊,对不起。”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没什么好抱歉。”
“那你今天带我来吃巴浪鱼,是因为你怀念父亲了对吗?”
“我没那么多愁善感,我只是觉得你和巴浪鱼的气质很像。”
“喂,”叶晓想拍桌子了,“你是在骂我贱?”
“你的想法不就和我父亲小时候一样,觉得便宜家常就是贱……我是说你这样看待你自己。”北岛彰不慌不忙喝着茶,看着叶晓想发脾气的脸。
“和你说话太烧脑了,我已经分不清你是在刻意羞辱我还是在……”
“我在帮你认识你自己。”北岛彰微笑,吃下一块巴浪鱼刺身。
“别仗着自己帅就为所欲为,好好说话,说人话!”叶晓不自觉地皱眉揉太阳穴,和这人说话是真头痛,不是形容。
“我刚刚说了,巴浪鱼刺少、美味、便宜,是穷人的宝。只不过说,它太常见了,所以卖不出什么好价钱,于是世人便觉得贱,这其实没什么逻辑。好的东西不会因为常见便成为不好的东西,自身的价值不随着市场价格变化,价格是以人的需求为转移的,价值却是恒定的。”
“我还是不明白你在表达什么。”叶晓伸手扶前额。
“我在接着上午的话题聊,你嫁不出去不是因为没有价值,而是因为太常见,所以价格贱了。”
“你究竟是想打击我还是想安慰我,你先把态度表明。”
“我既不想打击你也不想安慰你,只是梳理下你混乱的逻辑,因为我最怕和逻辑混乱的人打交道,毕竟我们还有两天的工作需要配合。”
叶晓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可以要一壶酒吗?”
“可以,但这意味着你在对我默许一些事情可以发生。”
“你……”叶晓的话还没出口,北岛彰已经转头招呼老板上酒。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白居易的这首诗是此刻二人最完美的意境描绘。
“有没有人和你说过,和你说话很费劲很烧脑很讨厌?”酒壮怂人胆,叶晓打算豁出去说话。
“没有。”北岛彰的眼神代表他的回答很诚实。
“那你有没有自知之明?”叶晓要抓狂了。
“有。”
“那你为什么不能简单点说话?”
“我为什么要迁就蠢人?”
叶晓已经分不出是酒迷醉了她的意识,还是北岛彰那令人晕头转向的语言逻辑击碎了她的大脑神经网络,酒过三巡后,她只想回到舒适的床上沉甸甸地睡过去,一夜无梦。
不管她怎样假装和掩饰,她心里知道北岛彰只是洞察了自己的潜意识。是啊,从她说出那句“我愿意”时,就已经对这个男人放下了防线。他说得对,自己很贱,就像巴浪鱼,太平凡太普通了,丢到市场上卖不出什么价钱。
她害怕和北岛彰说话,因为他看穿了她近三十年全部的伪装。但是她又那么迷恋和他说话,因为伪装实在太辛苦太压抑了,她想放弃想爆发想妥协。北岛彰就像一把最锋利的解剖刀,割开了她假装云淡风轻的刺猬壳,让她像巴浪鱼的刺身一样赤裸裸地被端上桌,供他品尝,任他鱼肉。
他什么都没有直说,但是她懂,而且她知道他清楚她懂。
她的自尊与人格,似乎刹那间碎了一地,如同吃完刺身后冰渣里剩下的鱼头,死不瞑目。她不是真醉,她在装醉,唯有装醉可以掩饰无处安放的尴尬。可是她又是真醉了,当他把她抱起来走入夜晚的海风中时,她真的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