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草寺是东京最古老的寺庙，也叫浅草雷门观音寺，在门的中央有一下垂的巨大灯笼，上面写着“雷门”二字，是浅草的象征。

    浅草寺附近的古街道是如今繁华的国际大都市东京为数不多还保留着江户时代风情的地方，北岛彰带着叶晓穿梭在热闹的人群里。

    “每次来这种地方我就会觉得特别矛盾。”叶晓鼓起勇气抓住北岛彰的手臂，避免被潮水般的人群冲散。

    北岛彰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问道：“什么矛盾？”

    “中国的每个大城市也几乎都有一条这样的复古街道，是游客热衷的打卡景点，作为我这种资深旅游行家原本是很唾弃的。但是偶尔去逛逛时，明知是俗气的景点，却还是能感觉放松惬意，所以很矛盾啊。”

    北岛彰轻笑一声，“你玩过r游戏没有？”

    “玩过两次。”

    “在游戏中你明知感觉到的场景是虚拟的，可是你潜意识依旧会产生仿真的情绪，恐惧、紧张、愉悦……和现实中的情绪没有区别。”

    “你是说……”叶晓吃了一惊，她从来没有以这样的角度思考过这个问题。

    北岛彰轻轻点头。

    “真与假、俗或雅，都只是我们意识层面的判断，但是潜意识只接受感性的五感体验，原来是这样啊。”

    “人类意识的功能就是把简单变复杂，把无意义加工为逻辑。”

    “可我还是不明白，你把我带东京来，不会就是来体验这种意识的虚幻性吧。”

    北岛彰叹气，“不是你聊起的这个话题吗？”

    叶晓笑了，“你是不是记得和别人谈话的全部逻辑？普通人这时只会顺着谈话接一句，你却必然纠正我的逻辑错误。”

    “我不喜欢糊里糊涂。”

    “可是按照你刚刚所说的……”叶晓有点小得意，她觉得自己终于抓到了北岛彰的逻辑漏洞。

    “可是我并不享受和你逛街。”北岛彰突然其来的一句话打断了叶晓的小得意，逻辑又有点卡住了。

    叶晓原本想说，按照北岛彰刚刚说的，意识只是加工编辑信息使之有意义，本质上只需要潜意识直接感知就可以了。那么他就不必计较她的聊天内容是否合乎逻辑，那是意识上的执着。原本她还打算在这古老的寺庙外，借用佛家的话嘲讽北岛彰“你着相了”。

    可北岛彰还没等她话说完，就已经完美地堵住了她的嘴。叶晓想了几分钟才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说按照他们刚刚说的逻辑，他不在乎她聊天内容是否合乎逻辑的前提是他潜意识享受当下和她逛街本身，如果他并不享受和她逛街，那么她想表达的逻辑便不成立。

    叶晓想明白这其中的逻辑时头都大了，“算了算了，我认输，不和你斗了。我们到底来这里干什么的？”

    “我来见弟弟，你来吃下町美食。”

    “北岛彰！”叶晓停住脚步不走了，站在原地生气。

    北岛彰回头看着她，面无表情等她开口。

    “你说话能不能不要像一个智能机器人，严格遵守逻辑的同时又信息密度大，我脑袋快要死机了！”

    北岛彰突然笑起来，又是那副纯真无害的少年模样，像是日本青春片里的男主角，除了他说的话。“我从来没见过智商过低而死机的人，愿见其详。”

    “你的意思是你身边的人都比我聪明是吗？”虽然感觉年纪一大把还在这里纠结很丢脸，叶晓还是快被当场气哭了。

    北岛彰看上去是没有笑够，虽然收住了笑意，但唇角还是不自觉上扬。“一开始就告诉你了，我很少和人聊天。”

    听到这句话，叶晓的心猛然一跳，脸颊和耳朵都微微发红，一股暖意涌上心头。他的意思是不是，她对他而言还是有些特殊的？

    于是她满肚子的气消失了，走上去继续拉着他的手臂，“你是卷福吗？”

    “嗯。”他笑。

    他居然又明白她在说什么，难道他就是网络上传闻那个能接住所有梗的完美男友？

    “那你来见的弟弟也是你这种高智商天才？”

    “曾经我以为是。”

    “下町美食是什么鬼？”

    “就是你们说的市井美食。”

    “驹形泥鳅锅”是浅草寺一代最有名的美食老店，这家店创业于1八01年，距今已有两百年历史。令这家店名气大涨的是川端康成，他在小说《生为女人》里写了这样一段话：

    “身着深绿制服的导游小姐一上车就告诉大家，今天晚上将在驹形的泥鳅店和兔肉店用餐。‘您想吃泥鳅还是兔肉？’她向客人一一询问。村松要了泥鳅。这趟车里除了供应晚餐外，每人还给一瓶酒。”

    江户时代至今，日本恰逢时代变革，久经变乱。“驹形泥鳅锅”曾先后四次遭遇火灾，算得上劫难重重，浴火重生。如今的店主是第七代继承人，依然传承了两百年前祖先使用的古早食谱，几乎没有变动。

    “驹形泥鳅锅”是江户建筑风格的棕黑色木质小楼，共有两层。楼上保留了江户时期的风俗，草席铺地，客人跪着用餐，楼下是可以坐的桌椅。

    北岛彰选了楼下的位置，他等的人还没有到。

    “我以为你会选楼上的位子。”

    北岛彰微微皱了下眉头，“为什么？”

    “传统啊，我以为来这种老店会想要体验传统。”

    “那你知道古时的人为什么要跪着用餐吗？”

    “不知道啊，我估计你们日本人多半是跟着我们汉代的礼节学的，虽然我也不知道那时为什么要跪着。”

    “不知道原因的传统就糊里糊涂去体验，有意思吗？”

    “好像也是……有点盲从。”叶晓微微叹气。

    “过去的人跪着，是因为他们穿开裆裤，防止走光，到你们宋朝时这种习惯就改了。现代人没事找事体验什么传统，那得先去把开裆裤穿上。”

    “居然是因为这个原因……虽然被你iss了，但你说得对，现代人迷恋复古传统都很盲目，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讲究形式。”

    北岛宏和琴子两个人来的，没有带孩子。他俩的样子比较符合叶晓印象中日本人的形象，或者说，典型的中产阶级模样。严格说起来，北岛宏的五官长得比北岛彰更清秀柔和，气质也很亲切，但是却让人感觉很平庸。他并不是网上说的那种中年油腻男，也没有脱发的烦恼，西服整洁笔挺，但毫不特别。在北上广深，在香港台北，在东京首尔，大概都能看到无数个这样的中产人士，物质生活富裕，家庭美满，在世俗中过得也算幸福。可是，那似乎不该是北岛彰双胞胎弟弟的样子，叶晓微微有点失望。

    北岛彰简单给他们做了介绍，叶晓用自己仅会的几句日语打过招呼后，开始把全部注意力放到了泥鳅锅上，反正他们仨聊天的内容自己一句也听不懂。

    “驹形泥鳅锅”采用的是日本传统做法，先把泥鳅醉晕，然后再泡进味增。吃的时候放上调味汁和大葱煮着吃，再用七味粉和山椒调味。炉上放的是浅口铁锅，满满地码放着数十条泥鳅，浸淫少许汤汁，看上去十分古朴。小火煨炖加上煮熟的葱花，去除了泥鳅的腥味，口感鲜美嫩滑。

    叶晓从旁边观察，北岛彰与弟弟、弟媳之间虽然态度礼貌，但似乎不是亲人之间那种自在轻松。不过也不奇怪，血缘关系本就不能决定感情本身，为了拆迁款大打出手的亲兄弟多的是。

    这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北岛宏和琴子起身告辞后，北岛彰似乎还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他沉默了一会儿，转头问叶晓：“吃饱了没？”

    叶晓眨了眨眼，诚实地回答：“你们日本人吃饭太秀气了，我还能吃下一锅。”

    “那你再试试柳川锅吧。”

    刚刚吃的是“驹形泥鳅锅”家的招牌菜，但在日本流传更广的泥鳅做法是柳川锅。所谓柳川锅，其实就是加了牛蒡与蛋液的泥鳅锅。泥鳅软嫩，牛蒡脆韧，凝固的蛋液则将二者连同鲜美汤汁俱融为一体，同时鸡蛋的甘甜也使泥鳅的风味更显柔润。

    如今能在东京吃到原版柳川锅的地方只有过去的老店，“驹形泥鳅锅”便是其中一家。

    “泥鳅味道不错，可是我觉得你不开心。”叶晓望着北岛彰，“是和弟弟之间有什么事吗？”

    北岛彰摇摇头，喝了一小口酒，“或许正是因为没事，才觉得亲情这个东西很虚无吧。”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你这算庸人自扰吗？”叶晓说完这句话，做好了被北岛彰再次智商碾压的心理准备，可是他却一言不发。叶晓反而觉得有点内疚，刚想说话，北岛彰把手指放到唇上，示意她闭嘴。

    “传统的美食不一定多么好吃，但是老店里的氛围却像美酒，在岁月中有灵魂。”北岛彰笑，“今晚我们喝酒吃菜，不醉不归。”

    北岛彰说得对，这家老店的客人大多是上了岁数的人。他们沉默而孤独，独自坐在角落里，泥鳅汤送小酒。只是孤独，却不寂寞，反而有种难得的放松的惬意。叶晓在北岛彰的提醒下也感受到这种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氛围，于是说什么都不再重要了。就像他俩之前聊的，意识失去了意义，只有感官是真实的，窗外月上柳梢头。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

    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