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里温书声依旧熙攘,同生却是呆的百无聊赖。想着近来镇上的外乡人,多有兵刃在身,口音南北杂糅,拮屈的很。所披蓑衣,都是过了沸水又用麻油浸过的棕片,层层穿着铁线。不知奔波了多少路程才到此处。相互间神态亲切却又言语粗俗,有几个像江湖豪侠,大多数却更像江洋大盗。
镇上人却也都不惊慌,酒家客栈倒是因此大赚了一笔。再看着李凌风同外乡人也有熟识,同生虽然心有奇怪,倒是也安稳了些,总不至于起乱子。
在想着师傅要回来的消息,同生便高兴了起来。普玄虽性情有些乖张,也是个油嘴和尚,但对自己一向是极好的。有时犯点小错便故意板着脸训佐自己,有时又见自己逃了功课下山玩也只装做不知道。
幼时自己体质虚,普玄每次出山回来,都带回来许多奇珍药草,为自己调理内外。却一直也只是不好不坏。幸得那次自己误习谭云掌,虽受了番罪,身子却是打实壮起来了。
总着说,在同生心里普玄是亦师亦父亦友。这次普玄下山如此之久,同生自然也是挂念的紧。再想想“佛爷”二字,同生隐隐觉得新来的外乡人应是与师傅有关系。李家镇近里也没有别的禅所,有些名声的大和尚就只普玄一人。
若这些人是冲着师傅来的,似是想通了关窍,同生忽的一拍面前桌子,”难不成师傅在江湖中名号便是“佛爷”?那自己做徒弟的,可不就是”小佛爷“么。只是这名号也太嚣张了些。“
堂下学生看着小先生忽地拧眉深思,又忽地傻傻发乐,不禁都窃窃笑了起来。
同生也有些面红。正欲作势发怒,又想着再过几日自己说不好便是江湖中一号人物了,总应表现得大度些。看窗外院中日冕已过申时,便只故作沉声道:“都莫要喧闹,今日便给你们讲完那河南大侠柳白镇的纪事。“
柳白镇江湖人称花枪镇南,也是同生在藏书楼禁足时读来的。只占两页的篇幅,却被他说了半个月还没说完,自然吊的学生们难受。听着终于能听完终章了,也是高兴的很。
故事也是俗套。这柳家在点沧郡,跟着白埒郡属陈国一南一北,其间相隔十万八千里。又有一条洮河贯穿点沧郡东西,将点沧郡平划成了两半。虽属一郡,两岸风光却是大不相同。
洮河不入漕运。当初勘官道时,勘路官见洮河以南地势低洼,水路密集,便定在了洮河北处。商户来往交通自然也经洮河北岸。再又点沧郡守府衙也在洮河北,种种缘由下富商大户也都向北迁居。长久下来,郡北比郡南富庶了许多。
郡北多商户,点沧郡每年的漕粮自然需得郡南出。北出银南出粮,本也是极合理的事。只是南方地肥,又不受大旱之苦,除非偶尔遇着涝灾,产粮多数时候是极丰的。粮食便也不金贵。
郡北众商户一寻思,每年要缴那么多漕银,只需抽一成便可从邻郡买到漕粮之一半。何不与着河南同出漕银漕粮,皆五五分担,这样每年便可省银近乎一半,便找人去河南商量。
河北商人算盘打的是响亮,河南农户自然是不愿意的。出粮容易,银子却没处去弄。米价低廉,便是将缴了漕粮剩下的粮食全数变卖,也难顶的上漕银。
只是河北离着府衙近,又不知使没使旁的手段。那郡守转眼几天竟将新的条令颁了下来。河南河北同出漕银漕粮,各担一半。这河南便炸了锅了。
条令白纸黑字好写,银子却让人哪里去弄。一群人是围着府衙要个说法。郡守没想着下面反应如此激烈,也是慌了手脚。忙乱间答应了河南人打生死擂的请愿。
点沧郡民风彪悍,自古便有打生死擂的传统。遇着真争执不下的事了,若长者也调解不来,便摆个生死擂。生死擂不设场数不限拳手,父死子上,子亡父顶,外叫来帮拳的也行,只单打独斗一条规矩。只叫给一方打服了。且事后不可寻仇。
河北人听着生死擂的要求也是不慌。洮河以北毕竟富裕,钱多了花样也多,武馆也是开了几家。再看洮河南岸人,都是每日窝在水田里的苦哈哈,顶多有些死力气。却没想到,这回扎到硬点子上了。
柳家在河南,不是大户,靠着捕鱼贩鱼为生。据说柳白镇祖上做过尉官,得过六合枪的传承,只是大陈建国来呈平已久,武人少出路,柳家也渐没落了。柳白镇也是自幼修习枪术,只是从无机会显露。有点名声还只是因着抓鱼的本事。
便在这场生死擂中,柳白镇不过区区弱冠之年,持家传鎏金虎头枪,直挑河北武馆武师一十四人。近乎脱力之时又力克河北人邀来助拳的双刀刘克威,一支大枪奋疾如飞,枪花圆润。进有雷霆之势,退守不动如山,当真是一战成名。
而后赋闲在点沧老家的淮阴侯亲自出面调停了此事,漕银之事依原例照行。又盛赞柳白镇是“花枪镇南,可堪百人敌”,江湖人也便跟着喊了这个名号。
讲完了柳白镇的事迹,众学童是拍手叫好,一个个心情激荡,恨不得转身便扔了书本讲义,闯荡江湖。同生却觉着有些百无聊赖。
想想柳白镇不过大自己几岁,已然在江湖有赫赫声名,手里功夫也是俊俏。而自己整日教些小屁孩认字,收拾猪窝棚。江湖广阔,自己却难掺一脚。虽然普玄没有别的弟子,但自己又不是什么正经和尚,想来将来也做不成罗云寺住持,真是一事无成。越想越是心中戚戚。
出了祠堂,右拐几步是个食肆,唤作醉霄楼。小镇不大,这般的三层酒楼只此一所,寻常日子也没多少人,这几日因着外来人多,倒是红火的很。远远便听着堂倌招呼声。“同生师傅里面请啊,新到的鲈鱼滋补的很。”
同生摸了摸布袋里碎银子。刚欲进去,正所谓一醉可解千愁,鲈鱼配酒可是美味。又想自己需得忌了口食,等着师傅回来求他正式给自己剃度,自此诚信皈依阿弥陀佛脚下,能成一代大师也是好的。
正转身要走,却听着又有人喊“小佛爷”,一看是今早些遇着的红衣女客,坐在二楼靠窗处。
“小佛爷为何到了门口又不进来?“女客道。
同生心里百般思绪又怎好与个生人分说。便只摆摆手说:“过午不食,刚看错时辰了。“
那女客又轻笑道:“江湖儿女何必拘泥于这些条陈。小佛爷还真把自己当大和尚了?便真是和尚,也少有这么作践自己的。过午不食,怕是圣泉寺的高僧也捱不过去。“
一句“江湖儿女”点到了同生心坎处。只觉不如先醉过今宵。便又回身上了楼。过了楼梯拐角,又听着人喊“叶夜!”循声一看心里大呼后悔。只见早时碰着的那华衣公子也在里头,就在红衣女子同桌靠里坐着。
“叶夜?”女子奇道,“谁叫叶夜?”
华衣公子立时站起,持剑以柄指着同生,“就是这乡野刁民,早上我着急追欢妹你,被这刁民口上戏弄了好几句。”
“原来这女子称个欢字,也是少见。只不知姓作什么。”同生想着。
那欢妹笑道:“你也知道他在戏弄与你,你通古王家五个老祖宗,哪个也不长这模样啊。”
通古王家,同生好像知道这反应有些慢的公子哥是什么人了。通古王家也是在江湖志义上见过的。五兄弟都是铁砂掌练的大成,在通古地界打出了赫赫威名。这应当是那王家的孙辈了。
大体猜得却是不错,这王盘确实是王家孙辈。只是同生没想到,也不知是铁砂掌练的还是为何,五兄弟只王家四祖有个儿子,二十岁有了王盘后还得了疟疾,不治身亡。
王家子孙辈只有这王盘一人。自然是宝贝的紧,也不敢再让练祖传外功掌法。只给找了个内家师傅,只求练个强身健体。王盘仗着家里的名势,彻头彻尾成了个纨绔公子哥。
王盘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口上被占了便宜,恼羞之下当时手中剑就要出鞘,却被旁边女子轻轻一掌又拍了回去。“休要胡闹,这位便是小佛爷。”
“小佛爷?他怎的能是小佛爷?”王盘惊讶。生平第一次吃了这么大亏,还不好报复回去,只觉难受。存心又想试试同生底细,便又强笑道;“原来是小佛爷与某家开玩笑。一直听闻小佛爷大名却未曾得见,也是仰慕的紧。”上前作势要与同生握手。
同生还未反应过来什么情形,这小佛爷名号未免也太好使了些,莫不是大家认错了人?便也伸手与王盘握在一起。
王盘心里暗笑,一点内元自同生劳宫穴入,想着直取心肺给同生个下马威。却惊觉同生体内百脉皆通运行无阻却探不到半点真元。在一抬头看同生一脸微笑,当是境界远高于己。只得讪讪抽回了手,请同生坐下。
那女子道:“这些年只见普玄师傅在江湖行走,小佛爷被救走后一直未曾出世,倒是未曾显过手段,不知可曾被人小瞧了。“说着笑着瞧了王盘一眼,自然是看穿了他刚刚的心思。只拘的王盘在旁连连饮茶在不开口。
又道“小女子姓葛单名一个欢字,是湛江人氏。小佛爷唤我欢儿便是。这位王盘兄是通古人氏。都是守着家里人与普玄师傅之约今日刚赶到。”
”湛江葛家?“同生心道,又是一大家豪族。便试探问道:”葛夫子于你如何称呼?“
葛欢儿大喜道:“不想小佛爷未曾下山行走,竟然知道家父。“
“铁镜先生的名号江湖谁人不知。”同生只得就势回答。“你也别喊我小佛爷了,我俗号唤作同生。”
“那我便叫你同生哥了。此次盟会家父本当亲自前来,只是日前不巧母亲抱恙,父亲心里牵挂,便差使我来了。”说着说着葛欢却是脸色微红,铁镜先生却是想亲自前来,只是夫人抱恙是子虚乌有了。实是拗不过幺女想出门玩而已。
至于王盘,通古王家同普玄无甚深交,是跟着葛欢儿而来罢了。
话至此处众人再是相对无言,有些尴尬。那堂倌却是来的及时,“客官您的鱼来啦“,一盘子鲜美嫩滑的烩鲈鱼便被呈了上来。
“地鲜莫过于笋,河鲜莫过于鱼。这鲈鱼需得趁热下肚,不然容易失了滋味。“同生率先起筷相邀道。”小佛爷真是个妙人,竟猜得我还点了一道梅菜烧春笋?“王盘插话,葛欢儿只笑说”你俩与吃食倒能聊到一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便起身分了手。回寺得山路却是不太好走。白日里化了的雪水地上冻成一层冰皮,同生又喝完酒又吹了些山风,只走的摇摇晃晃磕磕绊绊。
想着后来众人酒桌上所言,有些明白又有些糊涂,只半听半猜,应是普玄出游几年行走各地,邀了些武林人士要做个盟会,这些人都是“佛爷”的旧识。至于盟会所为何事,同生便一概不知了。
“不管他的,总之师傅要回来了,到时不就都知道了嘛。”天色渐黑,同生终于看着罗云寺门扉,进去也再想不起晚课,摸进禅房便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