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子驾到!”
“我主万岁,万岁,万万岁!”
伴着前两日才被任命的中书令——吴高的尖细的嗓音,群臣们的高呼马上跟着响彻了乾元殿。
在朝拜中坐到案前的天子扫视了一下阶下,问:“今日朝班,寡人怎么觉得人有些少啊?”
陪着天子一同才进入乾元殿的吴高当即回答:“回禀陛下,奴才看了一眼,只有太尉刘寿不在。”
御史大夫梁浩上前回天子:“早些时,刘寿遣人来告知臣:他身感风寒,实在是参加不了今日的朝仪了。他还让我代为向天子请罪。”
“太尉身为三公,掌管天下之军事,他这么三天两头地总不在算是什么事啊?”天子有些不悦。
梁浩听出天子的语气,也就不再答话,乖乖地站回了班列。
奉常常蕴上前奏报:“刘寿接连侍奉了昭庄帝、昭幽帝、以及我主,三朝。我大周太平无事,老太尉大人功不可没。但毕竟老廷尉大人今已年逾五十,加上为天下操劳一生;微臣斗胆启奏:恳请陛下下旨另选太尉,以保证老太尉大人余生的安康、幸福。”
“!!”
常蕴的话如同一个炸弹让整殿的群臣惊讶得都忘记了要去面对天子,全都转向了常蕴。包括今天被突然被告知召集参加朝会的淮安侯——湜沄和庆昌侯——守。
“的确……”
天子刚要说话,殿中湜沄的声音打断了他。“陛下,虽然臣本不应在此多言,但臣以为此案不妥。”
“……”天子看着湜沄稍稍皱了皱眉,说:“哦,今日寡人还召了皇爷爷和皇兄参加朝会了。不过……皇兄,你应该很清楚:朝会乃议定天下政事的场合,外臣是不得参与的。而哪怕是中央国的公侯,在朝会上也是外臣。”
“……”湜沄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够闭上了嘴巴。而在湜沄身旁是同样沉默着满脸写着焦急的守。
天子继续说:“寡人知道你们都在担心些什么。不过太尉一职实在是太过重要,寡人不得不要让一位时刻都能够对危机做出反应的精力充足的年轻人来继承已经三天两头因为各种问题就连朝会都参加不了的老头儿刘寿。跟何况现在若换,那么至少寡人的这位新太尉如果遇事,还有一位先生可以请教。若等到刘寿有一日突然不行了再去找新太尉,那你们觉得有人能够突然扛得起天下么?”
“这……”
“虽然陛下所言极!”
“可……”
“还有什么,陛下圣明。早都想到我们的前面了。”
……
虽然群臣们都尽量压低了声音,但朝中就像飞进了一窝蜜蜂,嗡嗡作响了起来。
天子闭目。吴高则在不断地动着脖子,细细观察着众人的反应。
“陛下,刘寿三朝元老,守卫大周功不可没,请陛下酌情将他升为太傅。”
“!!”
朝堂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就见刚才还分作两团争执不下的群臣全都点头,对天子拜称:“臣等附议。”
天子瞥了一眼湜沄,说:“皇兄与寡人之意不谋而合。不过,寡人希望有些话不用再重复一遍。”
“……”湜沄默默地更加低下了身躯。
天子威严地下诏道:“刘寿老迈,革去其太尉一职。念及他侍奉三朝,忠心可嘉赐封太傅。太尉一职由原郎中令——云鹏出任。”
“臣谢陛下隆恩。”云鹏对天子深拜。
天子视野中看到了战战兢兢的群臣和几乎同步地微微摇头的湜沄和守。
“皇爷爷,您更是快年近古稀了吧?”
“老臣还有七年,便步入古稀了。”守回答着,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了心头。
“庆州地广,一个人管理起来实在吃力……寡人没有记错的话,您应该有四位孙儿们吧?不如您也趁此机会让他们开始历练历练吧。将庆州分为东西南北四个大亭,将它们分别交给您的四个孙儿们吧。您看如何?”
“……老臣,老臣谢陛下如此为老臣着想。老臣谨遵陛下旨意。”守除了接受没有别的方法。
“很好。回去就马上着手准备各项事宜吧。朝廷也会将东、西、南、北、四位亭伯爵位很快封给他们的。”
“谢陛下隆恩。”
看着咀嚼着黄连还要强颜欢笑的守,湜沄感到了无比的尊敬和痛心。
要是换做是另一个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封地被肢解,早就起兵反了;更何况还是占据着围着京都鳌岛邑的庆州之地。不过守正是知道庆州有着能够威胁鳌岛邑的危险性,所以虽然不情愿却还是答应了下来。因为虽然守是一个脑子里连反字都没有的人,但谁又能够保证他的后代们呢?毕竟庆昌侯的爵位还要继续承袭两代,再将袭两代变成“庆昌爵”而封地被剥夺时才能够算是不再威胁到鳌岛邑。(哪怕是皇亲,至伯可封县,爵最多只能掌管一亭、骑只能掌管一里)
而且还有一点重要的是,天子将原本应该全部传至守嫡长子的土地分为了四块分给了守的孙子们。虽然对于守的嫡长孙来说从原本应该继承的侯爵变成了伯爵而受到了打击。但其他三个孙子从什么都继承不了的状态天降横福变成了亭伯,自然会对天子大为感激。
不但大大削弱了潜在威胁的力度,还将其中的大部分力量变成了自己的掌控。天子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而也很清楚天子打算,并对天子十二分忠心的守毫无私心地为了大局考量而接受了天子的安排……
……
“皇兄,寡人今天召你参加朝会只是为了看看皇兄的宝剑。”天子对湜沄说。
湜沄深呼吸了一口,在托盘上捧上了两把剑。
一把是所有人都见过的,在祭天典礼上大放光彩的葆祚剑——外表朴实无华,却有着十分重要意义的大周宝剑。另一把则是所有人第一次见到的一把镶嵌着气色珠宝的、珠光宝气的一把剑。
“啊!”湜沄忽然想起了什么,对已经把视线从剑上移不开的天子说:“陛下,臣还有一柄宝剑,差点忘记了呈上了。请陛下派人到殿外剑架上去取来。”
天子听到这里自然十分高兴,看了一眼吴高。吴高便一溜跑,从殿外将一柄长三尺余的剑捧进了乾元殿。
天子对它们细细品味。
第一柄葆祚剑不用再多说。虽然是用最好的青铜精炼而成,但剑本身除了身上刻着的八个金字之外,没有什么值得赏玩的地方。
第二柄珠光宝气的宝剑,湜沄介绍为七星剑。不但剑鞘上有七颗大一样的拇指盖大的七种宝石,就连厚重的青铜剑剑身上也镶嵌着同样大的七颗宝石。更加让人叹为观止的是那些宝石所镶嵌的地方并不是在剑身的两边,而是在剑身上穿出来的七个孔洞之中。抬起这把七星剑,橙黄的剑身衬着晶莹剔透、毫无杂质的七颗宝石可以说是天下绝品。
第三柄剑说是宝剑,天子实在是有些费解。大周的宝剑虽然都各自有些差异,但自古都是同一种款式的。长不过两尺。连接着手柄处有两寸宽,渐渐变细,直至剑尖一寸处突然急速双刃相交。使用青铜的重量都在十五斤(一斤近似于50克)左右。但是这柄剑却长三尺余。手柄处虽然有两寸宽的护手,但它却是被刻意安装上去的。至于剑身全部都是不到一寸的两指宽的状态,直到最后一寸,双刃才相交到一起。这把剑拿到手中分量极轻,连十斤都不到。更让人为之疑惑的是它的材质本身看起来是无色的,只是在漂亮地反映着周围的景色,根本没有青铜那美丽的橙黄色。
不过天子并没有任何的不悦。因为天子见过这把剑,也见识过与它类似的剑们在战场上的表现,早在他成为天子之前。但……宝剑?……天子将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到了第二柄剑上……
“陛下,这些宝剑皆是出世之绝品,微臣愿尽数献于陛下。”湜沄开口说。
天子直勾勾地看着七星剑,却连连摇头说:“皇兄,寡人怎能夺人之美呢?不过毕竟是皇兄的一番心意,寡人也就勉为其难,接收一柄。你看怎样?”
“……”湜沄叩拜天子,口称:“陛下仁慈。”
天子来回看着两柄剑,缓缓地伸出了手……
“咳,咳……”
一声咳嗽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常蕴连忙叩拜天子说:“臣最近好像染了风寒。打扰了朝议,还请陛下恕罪。”
天子看了一眼常蕴,并不说什么,只是不再犹豫,伸手取过了葆祚剑。
“……”湜沄看着已经在天子手中的葆祚剑,闭上了双眼……
“皇兄献寡人宝物,此番忠心实是可嘉。……寡人有心加封皇兄,怎奈皇兄并没有显赫战功,升爵实在是有些不合理。……这样吧。淮县地狭,其方圆不过三十余里。寡人将横贯北部百里之地的天下第二大县——凉州赐予皇兄。封皇兄为凉昌侯,再赐号大夫,如何?”
“!!!”
虽然天子笑吟吟地称之为褒奖,但所有人都感知到了一个信息:天子要整湜沄。
葆祚剑作为一柄天下独一的宝剑,重要的并不是它有多么锐利,而是在于它所能行使的权利。虽然说“先斩后奏”最终还是要对天子有一个合理的交代,但毕竟这种权利本身就足够让天下人噤若寒蝉。虽然侯爵的权利本身就十分强大,但失去了葆祚剑,毫无疑问湜沄的地位将大大地降低。
更重要的是天子还用凉州换取了湜沄苦心经营的淮县,湜沄的命根子。
淮县是什么地方?那是位于鳌岛邑西南百里(周里约为415)之外,一片大平原之上的,当今天下公认的除鳌岛邑之外,最富庶的地方。
凉州是什么地方?那是苏烟山脉和雁栖山脉相交,潜川流经的,只有最原始农业基础的地方。而且它位于横贯鳌岛邑的潜川上游一千两百里之远的边疆地区。同样是中央国内离鳌岛邑最远的地方。
当然,凉州在战略重要性上绝对要比地处中央国腹地大平原上的淮县来得重要得多。
蜀、燕与中央国之间各有着四条通路。蜀有西面的嵘川、太行关、雄定关、潜川。燕有潜川、广成关、衣阙关、莹川。其中的雄定关、潜川、广成关全都聚集在凉州。
处于中央、蜀、燕三国相交之地的凉州虽然有着一处与各国相连的重要陆路重要关卡,但更重要的是它有潜川这个蜀、燕都有本川和支流流经的水路。
从蜀地发源,流经燕西南,穿过雁栖山脉流经鳌岛邑直至南海的潜川的重要性是怎么评价都不为过的。要知道从位于鳌岛邑上游、甚至整个中央国潜川最上游处的凉州顺流而下,可在七日之内抵达鳌岛邑城下。也就是说,一旦蜀、燕有事,那么凉州就成为了保卫鳌岛邑的第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屏障。
但在所有朝中大臣们看来,天子的这个决定比起是出于对湜沄的信任,不如是剥脱他的财富。毕竟谁都知道现在外部强藩之中蜀、燕两国是最对天子忠诚的。没有任何威胁的前提下将湜沄封在凉州,只能被认为是在登基大典上被天子亲近的湜沄在前些日子的祭天大典中大大地得罪了天子。
至于那个赐号大夫,那不过是一个棒子后面跟过来的甜枣。甚至连甜枣都算不上,只能算作是一颗枣核。刚刚朝议中被撤职的刘寿还被任命为了太傅。虽然是一个有名无实的闲置官职,但那好歹还有每年一千石的俸禄。但大夫却只有一个响亮的名号和每年不到二百石,以当下物价不到二百金(铜)的恩赐。对于片刻之前还掌控着淮县的湜沄来说,这实在是一个微乎其微的金额。
“臣,领旨谢恩。即日便准备动身前往凉州。”
看着湜沄乖乖地叩谢,朝中所有人都为湜沄感到心痛。
不过湜沄却继续上奏:“若此,臣有一事恳求陛下允诺。”
“何是不妨说与寡人听。”
湜沄站起了身子对天子说:“臣不知凉州实情,更不知凉州现在是什么样子,所以恳请陛下准许我不再向朝廷每年贡纳十万金。”
“?”
天子听到这里大感疑惑不解。因为天子知道不论是外藩还是中央国内的公、侯、伯、爵、骑,他们各自封地的所有税收都是朝廷对他们或是他们先祖功劳的表彰,每年除了按照各等级上供的称之为贡税的五千金、千金、五百金、百金、五十金之外,其余所有当地税收都是由各自任意花费的。换言之,也就是朝廷仅仅收取最多都不达各等级原丁口税十分之一的金额。天子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公侯曾超额向朝廷上供,更别说那额度竟然高大十万金!
御史大夫梁浩是昭幽帝老臣,此刻上前说:“淮安侯……不,凉昌侯在过去的十年每年除了贡税之外还向朝廷上供十万金以解君忧。”
“!!”
不管天子惊讶与否,湜沄说:“淮县近十年大治。年税收二十万金左右,微臣治理淮县每年耗费七万金余。每年有近十三万金的盈余,臣便将十万金上供朝廷。臣此一去凉州,怕不能在一时间治理妥当,每年筹不够这十万金,所以特此恳请陛下准许我不再上供。”
“……准。”天子愣愣地回答。他实在是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情。
十万金,这可不是一笔数目。几乎这笔钱就足够提供眼下朝堂上站着的所有官员们的俸禄了!但天子无奈。毕竟现在是自己夺了湜沄的淮县,湜沄有明明白白地将开销说了出来;堂堂天子总不能跟土匪一样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要求湜沄无中生有地继续提供如此巨额的无偿供奉。
“无偿……”天子看着湜沄忽然明白了,“这根本就不是无偿!这是他拿出来的保命钱。他通过每年向先帝供奉十万金这一瞠目结舌的金额,博得了先帝的欢心。让先帝心甘情愿地将淮安全权交由他去管理,只为了每年可以从他那里得到十万金。他就是这样挺过了先帝朝的……”
“臣还有事奏。”湜沄继续说。
“讲。”
“那柄七星宝剑是友人所赠与臣的礼物。只因为它太多奢华,微臣自认为气度不够,德行不足,所以一直不敢佩戴。本来陛下有言只取一柄宝剑,臣不应该令陛下食言。但微臣今天想借此机会将此宝物呈交陛下,权当做微臣临行之前对陛下的饯别礼。希望陛下笑纳。”
“……”天子听到这里大喜,掩盖不住自己的笑容说:“这,这……嗯……皇兄此一去,将与寡人远隔千里,又不知何时又能相见。皇兄有此意,那么寡人也就不再多说什么,权当是对皇兄的念想,将此宝剑常伴于身旁……”
“咳咳……”常蕴再次咳嗽起来……
天子对此听而不闻,继续说:“皇兄此一去将难免与西藩林人多有接触。这样,寡人任皇兄为典客。再以这柄最后留下来的宝剑为凭证,给予皇兄便宜行事之权。愿皇兄在凉州代寡人处理政务。”
“谢陛下隆恩。”湜沄连忙叩谢。
“陛下,那原典客刘明又该如何?”常蕴出班询问。
天子对常蕴随口回答:“寡人不是将云鹏任命为太尉了么?那么就让刘明来担任郎中令吧。刘明是刘寿之子,寡人希望有一天看得到刘明可子承父业出任太尉。”
站在殿中本来一肚子为父亲感到委屈,又为自己前途感到担忧的刘明听到这里连忙高兴地叩谢说:“谢陛下隆恩。臣定当不负陛下期待!”
“丞相乃百官之长,这一职位也不能一直这么空下去了。常蕴即日起,就有你来出任丞相,并代行奉常和治粟内史之职。”
“臣领旨谢恩。”
“退朝。”天子说罢拂袖起身,留下吴高扯着嗓子阴阳怪气地高声宣布“退朝~”
朝会完毕,乾元殿中就马上传出了道贺声。
不过不消片刻,道贺的人群便集中到了天子的新重臣周围……
湜沄也得到了一个轻松离开的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