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披星戴月地策马狂奔,似乎还是刘彻生平第一次。太皇太后病危的消息便如一块磐石压入他心里,好像压住了他所有的感觉。那磐石沉重,逼得他无法思考,只得使出所有气力,尽快赶回宫去。直到他望见长信宫门上的铜铺首,想起自己幼年时在这宫中奔跑的身影,方才意识到,那磐石压住的是登基之前对皇祖母的记忆。
那时候荣哥哥还是太子,他才只有四五岁年纪,皇祖母总是怀中抱着他,一边问荣哥哥功课。荣哥哥答得好,皇祖母就会欣慰地笑,然后对着怀里的他说,彘儿将来也要像你荣哥哥一般用功读书才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成了太子,荣哥哥却死了。他如荣哥哥一般来向皇祖母请安,皇祖母却不会问他功课了。他曾经想过,如果荣哥哥还活着,当了这个皇帝,是不是皇祖母就不会这般不放心了?可是,这是个谁也解答不了的问题。他已经是皇帝了。
刘彻晃了晃头,抬头凝神去看,除了太后,按他的吩咐,丞相许昌和太常赵周也在此迎驾。他疾步走到太后面前,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开口问道:“太皇太后现下是何情况?”
太后答道:“你派回来先行报信的人刚禀报完不久,太皇太后就突然醒转过来,什么人说话都不理,只是念叨着要找你。太医令来看过,给喂了些吊命的药,就望着你回来了。”
刘彻抿着嘴听完母亲所言,没有说话,只是又深吸了口气,便朝着太皇太后的寝殿疾步行去,迎驾的众人便都跟在后面。
一见皇帝,寝殿中侍疾的众人便都跪了一地。窦太主和皇后就坐在太皇太后床边,一见他来,也都起来行礼。
“母亲,皇帝回来了。”窦太主转头,哽咽地对太皇太后言道。
太皇太后听到皇帝二字,便伸出手朝空中摸去。他赶紧跪倒近前,握住了皇祖母的手。
“孙儿回来晚了,请皇祖母责罚我吧。”昨日来请安之时,人还好好的,这一日之间,便全无生气,灰白的脸色更显面容枯槁,连握住他的手都全无气力。
“彻儿……是彻儿回来了……皇祖母……皇祖母有话和你说……让他们……让他们都出去。”
殿中所有人便跟在太后身后往外走。待他们关上殿门,刘彻便对太皇太后轻声说道:“皇祖母,他们都出去了,现在只有彻儿在这里。您有何事要交代彻儿的?”
“扶老身……坐起来。”刘彻忙左手托起太皇太后的背,右手拉过旁边的一床锦被,垫在床屏之上,让她靠在上面。许是气力衰竭,太皇太后又是一阵疾咳,喷到掩口的巾子上些许殷红的血迹,看得刘彻惊心。
咳过去这阵,太皇太后却似乎精神了些,话也说得连贯了。她感觉喉中有股腥甜,虽然看不见,但也知道自己应是咯了血,反而拍了拍刘彻的手背,安慰道:“彻儿想起你父亲临去之时了吧,莫怕,人老了,总是要走到这一步的。”先帝驾崩之时,刘彻身为太子,也是这般守在父亲身边,此时重见此景,甚是冲击。
太皇太后似是自言自语,也不理会皇帝:“我这辈子就生了三个孩儿,你父皇和你武叔父都先我而去,让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恸彻肝肠。就剩下你那可怜的姑母了。”
刘彻听到此处,已知道太皇太后的意思,也不待她说下去,抢先说道:“孙儿知道皇祖母想说什么,您放心,我不会亏待姑母和阿娇的。”他话是这样说,但心中是有一些不舒服的。他本以为都到了此时,皇祖母心中最重要的应该是他,是皇帝孙儿的以后,是大汉天下的将来,可是她仍是绕着圈子惦记着姑母和阿娇,她依然要做“她们”的依靠。
太皇太后听出了他话中那一丝丝的怨怒,叹了口气,说道:“皇祖母知道你心中有怨,觉得老身厚此薄彼,尤其是在改制更张上,没有支持你。”刘彻低着头,盯着菀席边沿上的锦绣,没有言语。
“这也不怪你,我本想着,等你再历练几年,自己便能想明白老身的用心,却让你与皇祖母生了隔阂。不怪你啊。”太皇太后的语气里多了自责,“皇祖母只是怕你重蹈了先帝的覆辙,让好不容易安稳了的大汉,又生出‘七国之乱’。”
“孙儿明白皇祖母担心的事。但黄老之学消极散漫,毫无纲纪秩序,而儒家之学,礼教森严,正可巩固皇权,灭了那些不臣之心。先帝削藩,不也是要达到如此目的吗?可见尊儒早已是大势所趋。孙儿一直不明白,皇祖母为何偏要逆势而行?”此时此刻,刘彻已将母亲平日那些谨言慎行的约束之语放到脑后,他抬头望着太皇太后的面容,语气激动,只想知道答案。
“若老身真是要逆势而行,怎么还会同意你父皇,让卫绾那老宿儒去做你的太子太傅?”太皇太后拍了拍他的肩膊,就如他儿时一般,“皇祖母何尝不知道儒家的好处,也知道那必是大势所趋,只是还不到时候。”
“为何皇祖母就不能相信彻儿一次?”他急道。
太皇太后正要答话,却岔了气,又咳了起来。刘彻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咄咄,心下有些歉疚,忙伸手去给皇祖母胸口顺气。
“这儒学确是正统之学,只是对人要求甚笃。若要做到儒学要求的君子,需一辈子修业立身。有几人能真正做到?大都是些画虎类犬的伪君子罢了。你若不能真的识人,便会被其所左右。你嫌道学之士消极倦怠,碌碌无为,却不知若是立心不正,越是能干之人越是危害,还不如无为的好。”
听了此话,刘彻心中一寒,暗叹:母后说得没错,皇祖母终归是不信我的。祖孙二人似乎都在等对方先开口,反而陷入一阵沉默。不知哪来一阵轻风,榻旁立着的宫灯闪了闪,刘彻看到皇祖母的脸色又黯淡了下来。
“罢了,你愿意如何便如何吧。皇祖母已经拦不得你了。去吧,老身真的累了。”
他愣了一忽,想到这或许是他们祖孙二人最后的对话,却仍是这般不欢而散,心中怅惘。但最后也只是幽幽地说了句:“皇祖母休息吧,彻儿告退。”他服侍她躺下,随即神色失落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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