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源刚走下楼来,迎面正被方掌柜叫住:“梁大夫,有病家告急求医,专意找上门来延聘先生。”
长源见店堂内坐着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门口站着一水黑衣黑裤、紧身装束的六个轿夫。
那管家点头哈腰上前:“请梁大夫上轿。”
长源寻思,必是薛校尉有急事相告,谎称病家延医。
他以卢静安的身份出现在这临渭镇尚不到半日,如何大名骤然惊动这里的士官百姓。他掀起轿帘正待上轿,不觉吃了一大惊,轿内端正已坐了一位年轻姑娘,一对灵秀的大眼睛正紧紧瞅定自己,长源慌忙倒退一步,欲合上轿帘动问端底,那姑娘莺啼般开了腔:“梁大夫进轿来细说不迟。”说着身子往一边挪动。长源略一踌躇,也低头钻进了轿,坐到那姑娘的边上。轿帘垂下,轿子如飞一样被抬起走了。
“姐,”长源忍不住开了口,“宅上究竟是哪一位贵体染恙?这么催赶得人慌。”
“家母。”
“贫医医不来妇道人家的病。”长源不免生慌。
“嗤,家母乃三公主殿下的跟随嬷嬷,华清宫众传婢的领班。”姑娘脸上透出几分骄傲的神情。
“不知令堂患的是什么病?”长源声又问。
“出了城门再告诉你,休要再说话了!”姑娘几乎是命令口气。
长源讨了没趣,又不好发作,只得暂且隐忍。
出了临渭镇北门约莫走了二三里地,姑娘将轿帘掀开,挂起帘角。一阵夜风吹进轿内,只觉丝丝凉意。长源抬头见四面黑郁郁一片松林,轿子正沿着松林间的一条石径蜿蜒向前。他侧身又看了看那姑娘,似乎问姑娘可以不可以开口。
姑娘倒先开了口:“大夫,你不必问这问那,啰嗦不清。我只是奉命来召你进宫,其余一概不知。你看看这轿座下有一医箱,箱内有四包丸散和一纸方笺。眼下有几句话叮嘱,莫要忘了。你只说是郭二爷的人,他曾请你诊治过他的哮喘病,只一副药手到病除,故此非常敬佩。如今家母也患了这哮喘病,郭二爷修书一封,举荐了你。我这几句话,卢大夫可记清楚了么?”
长源有点懵,但是还是口中遵命,自己默默把她的叮嘱记诵了一遍。
姑娘伸手摘了挂钩,放下轿帘。前面已可见到华清宫的捣红泥宫墙,月光下琉璃瓦碧绿生辉。
忽而轿帘外闪出一派灯火,几个执戟的禁卫走上前来。管家下马趋前验了签押、交纳名帖。半晌轿子逶迤进了宫墙左掖的耳门。
轿子在宫中花园回廊间上下曲折绕了十来个弯。隔着轿帘时而可见到影影绰绰的灯火和宫娥、太监,轿抬到荷花池边一座高大的白玉拱桥前又歇了下来。
姑娘轻声附耳道:“过了这座金玉桥,便是内宫了。只怕内卫的太监要盘问,卢大夫千万记住我嘱咐的那几句话,便是应对。”
长源点了点头。
果然,一个白净面皮的胖太监走上前来,隔帘唱道:“内承奉雷老公公要见一见,新请来的卢大夫,其余人一概在轿下等候,不得擅动。”
长源这时心中暗暗叫苦。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他都不懂,又不好多问,心中难免有点没底。显然这出戏定是那个薛威牵的头,他布置了这圈套,单等自己来钻。事到如今自己还蒙在鼓里,浑不知哪一个人要见他、有求于他,或是欲加害于他,他就这样被牵着鼻子,糊里糊涂地进了这禁备森严而神秘莫测的华清宫。
眼前又杀出一个雷太监非要见他不可,万春公主的嬷嬷又是怎么一个人?她究竟患了什么病,非得要我来医治,却又如此神秘,要瞒住所有人的耳目。长源正思绪万千,疑窦丛生,忽听得胖太监一声喝:“跪下候旨。”长源慌忙跪下,他明白已到了雷太监的行斋门前。
胖太监进去禀报,少刻出来门外:“雷老公公请卢大夫进来。”
长源敛眉垂手走进了衙斋,又跪下:“请雷公公大安。”
“免了,兔了,抬起头来。”雷太监声音纤细润脆,并不威严。
长源抬起头来,乃见这衙斋并非富丽豪华、金碧辉煌,而恰似一厢静谧的书斋。庭轩虚敞,窗槅明亮,正中垂下一轴名人山水,两边各一副洒金对联,窗下一支瘦长的紫檀花架,上设一古瓷花瓶,瓶内插着几枝海棠。花架旁立着大书案,书案上摆列文房四宝,一角堆积着函帙和画轴。门边伏一独角怪兽,怪兽的七窍吐出袅袅的香烟,满堂馥郁。庭轩外花木扶疏,鸟声啁啾,气象十分清雅。
雷太监身躯干瘦,穿一件光闪闪的软黄宫袍,朝珠镂金冠下一副消瘦蜡黄的脸皮,银白的胡须,稀疏不齐。虽是迟暮之年,却仍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威势和尊严,令人凛然生敬。
“宫中已有四名御医,王嬷嬷为何还特意远道还请你进宫?”雷太监问话了。
长源惴惴然答曰:“论医道精深,自然是巫见大巫了,医哪敢侥幸僭越?想来必是郭二爷的推荐,王嬷嬷才这般抬举医。当年郭二爷犯哮喘,吃了医一帖药,便见痊愈。如今听说王嬷嬷也犯的是哮喘,已吃了几味药,尚未奏效。”
“嗯,嗯,原是郭二爷的举荐。如此说来,卢大夫医术必有高明之处了。”雷太监闭着眼睛说话。
“不敢、不敢,医的丸散也无非是半夏、远志、麻黄、川贝之类常见的药,只是参伍得法,先后缓急合宜而已。”
雷太监咯咯笑了:“戏法人人会变,只是巧妙不同。卢大夫高见,高见。可千万不要弄巧成拙呵,进来这金玉桥不易,出去金玉桥恐怕尤难。卢大夫是人中俊杰,好自为之,我想不用老奴我再细细嘱咐了?”
长源口中唯唯,心内更觉诧异。这雷太监虽闭着眼睛,却似是洞烛自明,这番话不正含有一片箴诫之意。
雷太监张开眼睛,和颜悦色望了一望长源,拍了拍椅背。胖太监应声而入。
“送卢大夫过金玉桥与王嬷嬷治病。”又回头笑着对长源“但愿王嬷嬷也一帖药,便手到病除,也省得卢大夫再来二回。”说罢连连拂袖。
长源赶忙谢恩,站起,雷太监已靠在椅背上闭起了眼睛。
胖太监引长源曲折回到金玉桥下,对那姑娘唱道:“姑娘换轿,引卢大夫进内宫。”
姑娘和长源分坐了两顶黄绫紫盖的轻便轿,抬过了凿龙雕凤、嵌以金饰的金玉桥,逶迤向绿波尽头的一幢玲珑别致的宫殿而来。
宫殿前早有宫娥侍婢执灯候等,姑娘卷起轿帘指挥轿拐入翠篁丛中一扇角门。角门内两行纱灯排列,照耀如白日一般,八名官娥拱立而待。姑娘引长源下得轿来,穿廊过轩,转弯抹角急步径向内厅而去。不一刻来到一间陈设古雅,香气浓烈的卧房,卧房后壁垂下一绎色帐帏遮了牙床。牙床前沿安放着一只瓷鼓,权作坐凳。
“母亲,卢大夫到了。”姑娘指示长源在牙床前的瓷鼓坐下。
帐帏微微一掀动,伸出一条圆润的手腕,腕上戴着一只纯白玉手镯。长源刚待要伸两个手指去切脉,只见那手腕缩了回去,按了按牙床壁的一个机关,床壁的镜架顿时移动起来,床后露出一扇暗门。
“快快进去!”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长源惊愕万分,不及思索,急忙钻入暗门,背后忽听得“啪”的一声,暗门关合。眼前慢慢闪出一线灯光,十来步外便是一金碧辉煌的殿堂。殿堂中一个美貌绝伦的少女,正坐着阅读一册书,端庄华贵,光艳照人,应是万春公主无疑了,身旁还站着一位少女,一身红色圆领绸袍,似个女官,那少女竟十分眼熟,一时竟然想不起来曾在那里见过。长源心想,那坐着的女子必是万春公主了,忙上前一步跪下叩头,不敢仰视。
“李长源平身。此时此地,情势危急,谨免了一应繁文缛节。今日召你来,但有一事相求。此事我身家性命所系,望长源公子一定要从命,救我于水火之中,也免去太子的一场祸患。”
长源大惊,暗想这事居然牵涉太子,这才抬眼仰视万春公主,慢慢站起。见万春公主,秋水凝愁,容貌笼罩着一重阴云。
“公主殿下有何咐托,只管吩咐,臣李长源虽赴汤蹈火,定当万死不辞。”
“李卿坐了,我知道你是太子哥哥的心腹,又兼足智多谋,所以让蕴秀特意请你过来,助我一助,度过这一关。”说着转头向身边站着的少女,道“蕴秀,我现在心神已乱,还是你来给李卿细细说吧”
蕴秀这时走到长源面前,道“怎么了李兄,这就不认识我了?”长源定睛一看,这才看明白,他正是刚认的兄弟王韦禾,原来他就是王忠嗣的女儿王韫秀,这时再看她,一脸似笑非笑,七分秀美,三分英气。心中一下霍然开朗,原来这一切都是王韫秀的布局,之前我还以为是那薛威的安排。
不容他细想,王韫秀道“万春公主眼下遇到大难,我向公主殿下举荐你来,希望你不要辜负了公主的期望”然后脸色一红,含羞道“也不要枉费了举荐之情”
王韫秀继续道“我既然受公主委托,那就让我来给你细说详情。华清宫阁楼外的有一座凉亭,凉亭在离河面十丈来高的宫墙一角,那凉亭下便是渭水,月映水中,银波粼粼,最是天上人间第一等美景。两天前午夜,公主殿下在宫中里赏月,便将脖颈上戴的上清珠,摘下放在凉亭外的茶几上,谁知一转眼间便丢失了。李兄应知,那上清珠系皇上赐太子之物,其色洁白,于黑夜灭烛,可照亮一室。若长时间凝视,你会慢慢感到里面有飞仙、玉女、白鹤现身,摇动身形,甚为神异。是上古三大神珠之一,珍贵异常。”
长源望了一眼万春公主,问道:“臣下有一事不解,公主殿下为何要将上清珠从脖项上解下?”
万春公主答曰:“只因有一次我伸头眺望亭外景色时,不慎将一金耳坠掉入宫墙外的河中。从此心翼翼,每逢赏月便预先将上清珠摘下。谁知今番竟不翼而飞,想来是被人偷去了。”
“不知公主在宫内严密搜查过没有?”长源又问。
王韫秀道“当夜即将内宫传应的太监、宫娥全数搜查遍了,并不见上清珠的踪影。公主思量来这上清珠必是被宫外之人盗去无疑,歹徒应是冒死驾舟而来,隐匿于宫墙下阴蔽处,乘午夜巡丁不备,攀宫墙而上,窥伺公主在凉亭内赏月不察觉时,大胆行窃而去。
万春公主继续道“今日招卿来,本是蕴秀极力举荐,望卿使出手段,暗中查访,拿获歹人,追出原物,以解我眉睫之急。”
长源沉吟片刻,乃道:“公主殿下,此事做得无头无尾,不留影迹,必是梁上高手所为。待微臣从容留之,慢慢访拿。千方不可骤然声张,反误大局。”
蕴秀道:“李兄不知,公主自幼多病,久在长安容易心绪不宁,特地来华清宫常住养身,这上清珠有凝神聚气的奇效,因此太子殿下特意将上清珠送于公主,以助养病。这两日里倘若查缉不出上清珠下落,待这事泄露,公主心怕连累太子。李兄,你应该也知,太子哥哥在朝中政敌颇多,最可恨有口蜜腹剑之人,阴狠手段最多,最怕上清珠失落,就是有人故意为之,意图就是陷害太子,动摇东宫储位。因此,公主真是日夜难安,所以招我前来商议,我知李兄才思敏捷,足智多谋,定然知道事关重大,一定能处理好此事,所以才在公主面前举荐,不惜大费周折,招你前来,专门追查上清珠下落。”
长源暗暗吃惊,果不出所料,好一副千斤重担。
万春公主又道:“此事望李卿暗中查访,眼下华清宫内外,谁也不知道我将缉查之任付托于你。一旦你查拿到那贼人,追回上清珠,即刻披露真实姓氏,公开身份来宫中进谒,奉还上清珠。你此刻将衣领缝口撕开。”
长源将衣袍的领口撕开,万春公主点头示意王韫秀,韫秀将一幅黄绫折迭了塞进那领口,又迅速拈出针线匆匆缝合了。
万春公主道“那幅黄绫有我的亲笔字谕,一旦追回上清珠,即以那黄绫为凭的轿进宫,谁也不敢阻拦。李卿,我的性命前程今日都托付你了,切勿潦草敷衍,辜负于我。现在你可以出宫去了。”说着不由喟叹频频,蕴秀在一旁安慰公主,示意长源先行回去。
长源回到王嬷嬷卧房,照例接了脉息,开了单方,去那医箱拿出四包丸散交付一旁伺候的宫娥。王嬷嬷封了四两纹银,算作酬金。事毕,拜辞而出,依旧是王嬷嬷的女儿引他出来内宫。胖太监正在金玉桥畔等候他们,原来那顶大轿和轿夫们都坐在荷花池边休歇。
长源正坐轿内将案情回复推衍,忽听得轿外一声喝令,轿停了下来。一名禁兵上前掀起轿帘:“韦总管有请梁大夫。”
长源猛省,这韦自高总摄华清宫内外事务,其权势仅次于雷太监,何不乘机认识一下。
禁兵引长源来到宫苑左掖的厅舍。这厅舍被一带粉墙包裹,庭院院内梧桐透碧,芭蕉冉冉,十分幽静。
禁兵进去禀报毕,回头示意长源。长源进来内厅纳头便拜。
“医卢静安请韦大人安。”
韦总管身子颀长,鹰腮鼠目,面色靛青。他放下手中那折名帖,目露凶光,问道:“王嬷嬷病情如何?”
“王嬷嬷犯的是气喘咳嗽,医已开了药方,两日后便见转机,不出七日,病即见廖。”
“王嬷嬷脸色如何?”
“医隔纬切脉,并不需病人出露全面,故不曾见着病人脸色。”
韦总管点点头:“想来卢大夫妙手可以回春。俗话说送佛须送到西天,王嬷嬷既延请卢大夫诊视,她这病就得由你一手扶持到底。切不可病未痊愈,你便撒手不管,自顾去了。”
长源听了,好一阵纳罕。
“卢大夫可以出宫了,我这里有言在先,王嬷嬷的病痊愈之前,委屈梁大夫暂不离开临渭镇。”
长源答应了,拜揖退出,不觉全身汗湿淋漓。又重新上轿,急急出宫。
出了官墙耳门,轿子竟如飞一般,长源只觉凉风丝丝钻入轿中。轿帘外漆黑一片,三两荧火在路边闪烁。这时他的头脑开始冷静下来,他细细思索起适才发生的这传奇般惊心动魄的一幕一幕,心中惊疑不已。
卢静安的假身份似乎并未戳穿,但雷太监、文总管又为何对他一再盘问。他们那些看似云里雾里、不着边际的话,象是旁敲侧击,更象是含蓄的警告。
长源正胡思乱想,忽听得一声响,二轿子落地。一个黑衣裤的轿夫探头进来道:“先生,可以下轿了。前面这条路笔直通临渭镇。”
长源下轿四望,只见郁郁苍苍一片黑松林,月亮已钻进了云里,身前身后山涛起落,木叶乱响,心中感觉不妙。
“先生自重。”说着一声唿哨把六个轿夫抬起空轿如箭离弦一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