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源站在山风中,正自往前走。忽然松林间见有一个黑影移动,接看又听到树枝折断的声音。长源倚在一株大黑松后,仔细看着动静,那黑影愈来愈大,待再定睛一看,却原来是一匹老青驴在悠悠然吃草。
长源朝老青驴走去仰面一株虬松下,云游道人正坐松林边,一块大青石上打盹,脚边放着他的那个葫芦。长源又惊又喜,正待上前拜揖,云游道人张开了眼睛:“大夫,这夜间漆黑地来这树林里作甚?”
“我贪图乘凉,一时忘情竟迷了道。”
云游道人道:“老朽再为你引路吧。你追随我的青驴后面慢慢行来。”说着爬上了驴背。
两人走了一阵,长源微微一笑道:“云游道人,你我莫非缘法相投,屡次得道人指引道路。”
“公子俗缘未尽,恐还有三灾六难的磨炼哩。老朽无端撞着,也算是造化。心前面有人!”
话未落音,松林间闪出三个大汉拦住去路。为首的一个一手执利刃,另一手上前牵着青驴的缰绳,大声喝道:“三条老驴慢行!”
长源怒起,刚待要上前厮斗,忽觉腰后一阵尖痛,一柄利剑已挑破他的衣袍:“休得妄动。”——第四个歹徒不知哪里窜出,竟伏在背后制服了他。
四个歹徒押着长源和云游道人岔入一条狭窄的山道,绕着松林边沿,来到一幢荒废的库房。
长源和云游道人被喝令坐在一条长凳上。长源怒目圆睁,恐动起手了,伤了云游道人,投鼠忌器;云游道人垂头坐着,神色木然地听任歹徒们摆布。只见为首的那个歹徒嘿嘿一笑,用手指试了试刀刃,开言道:“你两个听了,顷刻之间你们便作这刀下之鬼。你我昔日无怨,今日无仇,皆为受人银子,不敢不遵命行事。明日到了阴间,千万莫去阎王爷前告我们。”
那云游道人却开口问道:“只不知你们数个受何人指使,贪昧钱银,害我性命。吐个名儿来听了,死也瞑目,他日化冤魂也不缠你们数个。”
那为首的叱道:“臭道士,休得啰嗦!临到死前还不老实,问东问西的,却管人家姓氏作甚?只记住明年今日是你们的忌辰便是。”
云游道人淡淡一笑:“贫道还有一言相问,也好死得明白。不知数位是与我有仇,还是专一对付这位公子?”
贼首喝骂:“委屈你这条老狗陪殉了他,还不谢恩?”
云游道人惊问:“后面是谁来了?”
贼首愕然回头,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云游道人从腿间射出一束寒光,原来那是一柄带鞘的尖剑,竹鞘坠地,剑刃已刺入那贼首的喉咙。贼首大叫一声,仰面跌倒。云游道人已抖出了另一柄剑,双剑如皎龙出云,青光抖擞。那三个歹徒早吓得面面相觑,腿脚麻软,待要回手,哪可抵挡?只几个回合便,一一被刺倒在地。
长源上前一脚踏了一个在血泊中挣扎的歹徒肚子,厉声喝问:“快说,尔等究竟是受何人主使派来害我?”
那歹徒翻了一下白眼,吐出一大口血,歪头死了。再看那三个,早已没了气,不觉生憾,只恨心粗鲁莽,没留下一个活口好到军寨对证。
长源看那云游道人时,只见他早已收了双剑,赶忙上前作揖,道:“不意云游道人有此绝招,好叫我开眼。”
云游道人不以为意,摇手道:“你去库房门外看看,还有什么动静。这里究竟是何处,老朽可从来不曾到过。”
长源走出库房,见惨淡的月光下,一片荒凉的河滩,沿河滩的码头边有一排四、五间旧库房,云游道人的那匹青驴悠悠然正在最末一间库房后面吃草哩。大清川自波间熠,水声浩荡。远处浮栈下闪动着一支桅灯,停泊了十来条舢板。长源发现最东一间库房的门上还残存褪了色的字样,“顾记绸缎庄仓库。”
长源猛地想起,青云客栈汤池里遇到的那个顾大掌柜顾庆前。曹三说过他在临渭镇有一处绸缎庄仓库,正迟疑时,云游道人走了过来。长源道:“我们现在临渭镇的东端,这周围并不曾见着有人,看来我们得将此事,告知薛校尉,由他来处置。”
“公子主张极是。不过老朽又饿又累,想告辞了。这早晚还有见面之时哩。倘军寨要作证时,自会来找我的。”
长源只好应允,说道;“我这里还想去搜索一下适才那四个歹徒,倘有片语只字的证物,岂不更好。先生去镇上时劳烦叫醒铁匠铺的铁匠,要他将我的坐骑牵来这里,答应牵来时给他银子。”
云游道人答应,解了缰绳,爬上驴背,自去了。长源回到库房内仔细搜查了那四条横尸的身,什么都没有搜出,显然他们的雇主已作防备,不肯留下一丝证物。
长源坐了下来,细细思索,这阴谋必与万春公主的上清珠有干系,他一从华清宫出来,便在松林里遇上这帮歹徒,声言要坏他性命,险些还殃及云游道人。忽然他想起了万春公主所赐的那幅黄绫,忍不住撕拆了线脚,抽出细看。不看则已,一看不禁暗吃一惊。
原来那幅黄绫并非万春公主的密令,而是一道皇上的圣旨,四面绣着蟠龙,首尾相咬,玉玺已盖好。旨文称:钦命李长源为皇命钦差,依制建节,所过州县,全权专擅军务刑政,除弊宣恩,先斩后奏等语。长源细读一遍,心中大喜。再细看,唯“李长源”三字及日期是新填之墨,且字迹绢秀,系出女子手笔。
心中明白这黄绫圣旨,必是皇上预拟了特赐于万春公主的,遇有缓急,填了人名日期,即可宣颁。如今万春公主失窃了上清珠,将大任垂付于我,我理当力排众艰,追回国宝,以报皇家隆恩眷顾。
正思想时,渐听得马蹄细碎声,见铁匠乘一马牵一马,一路寻来。长源大喜,出去喝过铁匠,赏了他一两碎银,一面牵过坐骑翻身上马,径向临渭镇疾驰而去。
长源径直进军寨,求见邹校尉。值番营卒进去禀报,须臾见薛威笑吟吟迎将出来,将长源引入堡楼内的衙厅。
长源开口使问:“向薛校尉打问一个人物,不知足下认得不?”
“长源公子要探问哪一个人?”薛威仍是笑嘻嘻。
“顾大掌柜,名唤顾庆前的。”
“如此说来,长源公子果然入港了。这顾大掌柜系一方霸绅,虽在杭州城里经纪呢绒绸缎,实为河沙帮的帮主,这河沙帮专一招纳,水上的盗匪汉子,其徒众遍布江南道七八个州。河沙帮行迹隐蔽,尚未公开作奸滋事,扰乱地方,故也不曾犯禁,没法奈何他。长源公子头香便烧着真菩萨,乃神人也。”
长源道:“却不是我烧他的香,倒是他拆我的庙。”于是便将他在青云客栈汤池如何遇见顾庆前,又如何在松林中遭歹人相逼,如何在顾庆前库房中,险些遇害之事,有枝有叶地细说过一遍,只是瞒过了华清宫见万春公主一节。
薛威大悟,叱骂连连:“这贼人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敢在我的地头,做下大案”
长源道:“我来这临渭镇鱼未钓成,却被别人金钩钓着了,挣脱不得。”
薛威不明长源之语,只是问道:“顾庆前的事,长源公子还有什么吩咐?库房里那几具尸身如何处置?”
“顾庆前暂可不动他,至于那四具尸身,薛校尉明日点拨几名番役去收拾了。噢,还有一事相告,听说青云客栈的伙计说,周川与镇上妓女紫茜相好,两下密约,紫茜先期去了十里铺等候。周川的地图上临渭镇去十里铺的山路加了朱墨,正是他赶去十里铺的明证,可惜半路上遇了剪径的歹徒,坏了性命。”
薛威道:“这事儿也新鲜,明日我即派人去十里铺打听虚实,探明这紫茜是否正在十里铺。”
长源拜辞,邹校尉一直送到军寨辕门外。
青石板大街寥无人影,月挂中天,星斗摇落。长源进了青云客栈先去后院马厩拴了坐骑,再进来店堂,回到房间乃觉全身困乏,纳头便睡。
这一夜长源并没睡好,梦里几回跟随云游道人一同去来,神幻变化,他隐约记起云游道人的脸容十分眼熟,象是夙昔认识的。
长源盥洗了,便想去街市上转转,顺便进早膳。原来青云客栈这两日出了人命案子,上下乱哄哄,把客人的饭菜也歇了。长源想不如就近去对面九霄客店,吃份早餐,也好与客人们聊一聊,探听些市井传闻。
长源刚跨入九霄客店的店堂,一个胖伙计堆起笑脸迎上前来,问客人要吃什么早点,泡不泡茶。长源先要了一壶太湖碧螺春,问有什么好吃的。
胖伙计道:“客官,店有一种重油豆沙团子,最是这临渭镇出名的佳点,过往的士官客商,照例都闻名来尝。客官若要吃时,的这就去端过来。”
长源点头赞允,慢慢呷了一口茶嘴里品赏。须臾一盘团子上桌,胖伙计将一条毛巾搭在肩头便凑上搭讪,欲献殷勤。
长源咬了一口团子,只觉十分滋糯润口,只是太甜腻了些,口中也连连称好,道:“悔不该住对街青云客栈,乱哄哄没个宁静,这两日索性把炊事断了,只得自个上这儿来吃早点。”
“客官说的也是。”胖伙计谄媚笑道。“那客店只因掌柜的心地不善,处处盘扣,寡有人缘。这两日又横死了个帐房,可不更闹腾了?论理,的也不应该去数责他们,都是一锹土上的,癫蛤蟆不咬促织。只是那魏掌柜也太悭吝,行为处世,刻薄过人。”
长源见机又问:“你可知道周川为人?”
“周川这后生志诚老实,不苟言笑,一味勤勉。三十岁到头上尚未娶妻,听说与镇上的紫茜姑娘相好,两下里早做了手脚也未可知。”
胖伙计眨了眨眼,做个鬼脸,笑着去应付别的客人。
长源吃完四个团子,忽见街对面站着蕴秀正朝自己点头哩,一面还嗑瓜子儿。今日见她流了个松松的缠髻儿,穿一件叩身的胭脂红衫子,腰间束一条黑丝绦,一双天足套着对葱绿绣鞋,好一副精灵机警的模样。手上还拿着两顶遮阳斗笠。
长源赶忙出九霄客店,蕴秀笑盈盈迎上前来:“卢大夫,今日咱们去渭水钓鱼去。如何啊?”
长源笑道:“也好,也好,待我换套衣衫去。”
“不必换新衫子了,河里滩里,几个磨蹭岂不是脏了?你单身一个,弄脏了可没有人给你洗?”蕴秀笑着看着他,十分老到的样子。
长源答应,便跟随蕴秀穿鱼市街,折过一条巷子,直下河滩而来。不一晌便见到金波粼粼的渭水了。是日大晴天,万里无云,日头已斜出水面。长源见河滩的水湾里停泊着十几条舢板。这里的舢板多半是供游览、钓鱼、摆渡用的。
蕴秀跳上中间一条舢板,解了缆绳,反身招呼长源。长源也跳上了舢板,见船里早备下了钓竿、蛐罐和竹篓。
到了船上,李长源一把捉住王韫秀的手臂,道“贤弟,真是害的哥哥好苦啊,设好了圈套,只等着我来钻。枉我自诩聪明,被你耍的团团转”蕴秀也不挣脱,就是让他抓着胳膊,笑盈盈的道“李兄是可勘大任的俊才,换了其他人,我才不这么费心思呢?”两人相视一笑。
长源道“水上的本事,你也熟练?”蕴秀道“莫要瞧人,以前在朔方的时候,妹我黄河泛舟,也是自由来去的”
长源不禁心生佩服,道“蕴秀,华清宫凉亭下的水道,引自渭水,今日你划船,我们去那里查探一番。”
蕴秀道“这有何难?我们沿这河岸一直向西划去,便到华清宫宫墙外。”
蕴秀打个呼哨,划起船桨,舢板在江中悠悠然向上水飘去。太阳照在水面上,清澈见底,不时见着大胆的鱼儿在船舷边摆尾而过。两岸碧柳垂荫,野花含靥,掩映了三三两两竹篱人家,风景恍如画图一般。
两人在船上交谈着万春公主和上清珠的事,蕴秀告诉长源,显然万春公主确信此案系宫外人所作,但窃贼必有宫内的同谋,因为窃贼必须预先知道,万春公主赏月的时间和地点,更有人通报了他,万春公主赏月时,照例将上清珠摘下,放在亭外的茶几上。很可能那个同谋藏身在某处,指挥舟的停泊,并设法引宫墙上的巡丁离去,好让窃贼顺利攀墙而上,大胆行窃。万春公主单单选他来勘破此案,正说明她也疑心宫内有窃贼的同谋,故尔一再叮嘱他暗中查访,不宜声张。
长源心想事实上薛校尉已经知道此事,他自己一到这临渭镇,就被这个薛校尉牵了鼻子走,正说明这一切都是精确筹划的。而薛校尉必是受了王韫秀的指使,这王韫秀真是精明过人,安排好了这个局,只等我来入局。
蕴秀戴上了斗笠,将另一顶递给长源。长源正苦日头热辣,波光摇目,赶紧戴了斗笠,系好扣结。抬头远远果见岸边巍巍然耸立起一座美伦美矣的宫殿,红墙碧瓦在日光下分外明亮夺目。宫殿外有十来丈高的宫墙直立水面,墙头雉堞处闪动着雪亮的矛戟和头盔顶上的红缨子。
“再划近一些,也好看个细致。”长源催道。
“你且莫急!那里竖着块木牌,你没见着?再划近去,不慎闯入禁域,那里宫墙上的禁兵立即发箭。”说着蕴秀将舢板停稳了。“我们要等上面士兵,换班的空档,再近前去查探。”
蕴秀看着上面红缨子闪动,这才操起船桨远远在禁城的水面外,慢慢绕着宫墙转悠。长源留心地观察着碧水富宫墙下的拱形水门。水门沟通宫内的御沟和荷花池。舢板绕到西北宫墙角时,长源终于看到了宫墙顶上突兀而出含飞动之势的凉亭。凉亭呈八角形,雕栏画柱,碧瓦参差,八面飞檐下风锋叮咚有声。长源见凉亭直下正有一座水门,嵌在宫墙四处。水门一半出露江面,内有铁栅固定。
蕴秀手指那水门,道“盗贼定是沿着这条道儿攀入凉亭。贼人乘宫墙上禁兵不备,黑夜驾舟偷偷靠泊那宫墙四处,然后空身爬上水门的拱形壁架,再沿着宫墙凸凹不平的砖缝,攀援野草荆藤,不难爬上宫墙,潜入凉亭,乘万春公主赏月不备窃去那上清珠的。”
长源沉吟不语,思索着这个盗贼从驾舟伺机潜伏,到凉亭外行窃得手,这中间必须丝丝入扣、一毫不爽地贯联一气,容不得半点差池。一环失落,全局溃败。一般的贼儿是轻易不敢动这份心思的,动也没用,没有内里策应,决无成功之望。
“卢大夫怎么神不守舍,莫非痴心等候着,万春公主上来凉亭接见你么?”蕴秀揶揄道。
长源大梦初醒,失笑道:“你又开我玩笑,我看时间尚早,我们划去残石矾钓鱼吧。”
蕴秀应一声,调拨了船头向江心移去,飞也似打起双桨。须臾船到残石矶。
长源理了丝纶,垂下钓竿,蹲身在船尾恰似一个老渔翁。然而此时此刻,意不在鱼。蕴秀一旁冷眼看着长源,也心不在焉地垂下一钓钩。长源收了几次钓竿,都没见鱼儿上钩,心中倒也不急。
蕴秀坐在船头,眼前这个卢大夫,器宇轩昂,丰采异常,心里欢喜异常,一心只想与他在一起,不过想到他拒婚之事,心里就更加郁郁不平。
“蕴秀姐,鱼儿怎么都不愿上钩?莫非是有意躲着我们,看来今日我们只得空手而归了。难得的好天气,不过我倒玩得很快活,不知道你可尽兴了?往回划吧,此去正好顺风了。”
长源看蕴秀望着自己,竟然好似没有听到一样,以为她划船累了,就走到她跟前,往她眼前比划比划,道“姑娘想什么心事呢?这么出神”,蕴秀这才看到长源,以为心事被他看穿,面有羞涩,不过她反应很快,一下就闪现不见,只如平常一样,笑嘻嘻的。
长源又道:“来,让我划几下吧。”他从蕴秀手中接过桨板,用力拨起水来。只觉舢板东晃西斜,猛可一侧,险些儿翻合过来。蕴秀嘻地笑出声来:“还是让我划吧,不然跌进江里,可不是玩耍。我这柄桨板,看来长源哥哥,是拿动不得。”
舢板靠岸,长源、蕴秀上了河滩,特意绕走过那一排“顾记”旧库房。这时长源心中油然生出一个主意——贸然单刀直入,免了许多迂回曲折。周川死前被残酷茶毒,死后房间又遭人搜查,料是歹徒欲从他身上寻觅什么宝物,或要他吐出宝物所藏之处。这宝物莫非就是上清珠?周川宁死不吐,果遭残害,于今那宝物不知辗转到了谁人手中。
正寻思时,蕴秀道“长源哥哥,莫不要要入虎穴一探?那一定要带着妹”。长源望着蕴秀,这少女明慧,阳光下更觉美丽,道“正有此意,不过那虎穴危险,妹还是留下,等我的好消息吧”。
蕴秀道“正好让长源哥哥,见识见识我的边军功夫,那都是和突厥、回鹘的贼人,真刀真枪练出来了,对付几个黑帮地痞,绝对是绰绰有余”
到了青云客栈,长源蕴秀二人,直趋顾庆前的西厅客房。行到门首,一被两个大汉拦了。长源递过名帖,声言欲见顾大掌柜。正交涉间,房内传出顾庆前的声音来:“是卢静安大夫吗?让他进来。”
长源推门而入,拱手施礼,见顾庆前正与他的帐房在筹划生意。顾庆前赶忙回了礼,吩咐帐房备茶,两下分宾主坐了,蕴秀坐在长源身边。须臾帐房献上茶盅,恭敬侍立旁边。
长源脸色峻青,厉声道:“顾大掌柜无端欲害我性命,却是为何?”
顾庆前惊问:“这话因何讲来?我顾某人何曾欲害公子性命。”
蕴秀看他不认,大怒道“怎么顾大掌柜,敢做不敢认?昨夜你的几位仆从挟持,我长源哥哥至河滩的旧库房内,动刀动剑,顾大掌柜真的不知道?””
帐房变了脸色,挨近顾庆前耳边嗫嚅道:“早上刚来报信哩。那里满地是血,死了四个人,却不认得。原来竟是这厮干的,反来图赖。”
长源只装做没听见,蕴秀喝道:“顾掌柜好不守江湖信义!杭州大码头去处,那是你的世界,我可管部这。可这临渭镇上下大三十六庙、七十二尊菩萨,你的行径,瞒得过谁去?”
顾庆前三教九流丛里混过来的,他见长源公子一派书生清秀倒不打紧,只是那王韫秀确实十分刁钻精明,一看就知道不是好惹的主,早生几分胆怯,又不知道详情,不敢敷衍了事。
“不知卢大夫此来有何见教,僧面佛面,略照个眼儿,日后当常年烧香。”
长源看了看蕴秀,道:“在下只是个走卒,受人差遣,有话传告。顾大掌柜喜欢黄白金银,我们心里明白。日前听说你又着一后生拾得一颗宝珠,平白又坏了他性命。这事当然我们也不会说破,唯求郎大掌柜高抬贵手,舍出一半来。从此认了兄弟,彼此和睦,永不生仇隙。”
顾庆前青筋怒张,两目出火,却不吱声。沉吟了半晌,又望了望长源,长长舒了一口气,说道:“孙行者跳不过如来佛手心去,我实话与你说了吧,那后生做了手脚。宝珠我未拿到!”
蕴秀忽地站立起来:“顾大掌柜如此欺瞒,话不投契,长源哥哥我们走吧。顾大掌柜,今日佛面无光,日后怨不得我们不留情面。”
顾庆前陪笑道:“公子,还有这位姑娘且慢,容我把实情相告,二位也好给你们主人言明。七天前,有一个贩生丝的牙侩来见我,自称姓霍,求做一桩买卖。说是要我物色一个惯会水性的,黑夜驾舟去华清宫凉亭上,窃得一颗宝珠,答应事成之时,即以黄金十锭相赠。我欲待细问详里,那牙侩只说京师有一贵人筹划此事,十拿九稳,不露形迹。我们便举荐了这青云客栈的帐房周川,这渭河上下三十里,一滩一曲,他闭目可指,来去出没,直如庭院信步。”
“那周川哪里肯答应黑夜去华清宫偷盗?我又暗施计谋,引他赔钱。初时只是有意输与他。他赢了钱很便去与那妓女紫茜,两下已经好上多时了。那周川一连几番赢钱,心中十分欢喜,手脚也大了,慢慢上钩,摆脱不了。末了一回,我叫他输得活脱精光,又借与他银子再赌又输,看看倒欠了我五十两了,我乃诱他去华清宫偷珠子。出于无奈他只得答应,我许他偷得成时,不仅五十两欠银一笔勾销,还另有二十两白银馈赠。”
蕴秀追道:“且不说他如何去偷的,这个与我无干,只说他偷得那珠子了没有?”
顾庆前面有难色道“想来他是偷成了。本来约定他偷得珠子后,连夜便来河滩的库房与我会面,当面交割。看看到了约定的时辰,并不见他的影子,我赶忙吩咐众人四下去追寻,直至第二日正午,我们才在一条山道口逢遇上他,他正哼着曲往山里去。问他珠子事,他只说是没有偷到,牙口甚紧。”
“他说那夜他驾舟去华清宫爬上宫墙,一路都十分顺当。乘万春公主赏月不备,他潜入凉亭栏干外躲藏。待仔细张望。那茶几上并不见有宝珠。姓霍的牙侩说的明白,万春公主赏月时,必将宝珠摘下放在茶几上,一切他都安排妥当,只待周川他一伸手取走那宝珠。听了周川的谎言,我无名火三丈高,哪里肯信?喝令捆翻了盘问。谁知周川那厮死不肯招实,左右一时性起,动了棍子,不意周川却是个纸糊的一般,没打几下,竟气绝了。我们只得匆匆将周川的死尸缚了一块大石,推下渭河沉了。不成想,仓促间石头亦未缚紧,浪头一冲击,便松脱了,死尸又浮了起来,闹动了临渭镇,报信到军寨。军寨派人来抬去查验,我又暗中派人赶紧去周川房中搜索,哪有珠子的影踪?此事到这步田地,自认晦气便是,也没再去找那牙侩,不了了之。”
长源听罢,长叹一声,也权当是信了顾庆前的话,十分惋惜,一条线索就这样断了。
蕴秀又追问:“那牙侩现住何处?”
顾庆前摇了摇头:“以前并不认得他,也不知他的行踪。恐不是本地人氏,这两日也未见他来寻我。”
长源起身告辞。“顾大掌柜之言,哪能不信?事已至此,恐也是没法子了,我自当在主人面前禀明始末。此地我有几桩公事还须周全,感承款待,就此别过。”说完带着蕴秀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