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挂在桅杆上随风摇晃的黯淡油灯,苏锡解开之前缠在胳膊上的绷带,原本干净的绷带被汗濡湿,已经有点油腻了。解开的地方燥热难受,蒸腾着丝丝缕缕的白气,似乎发自骨髓的痒在脑海里翻腾,要压下去有点困难。
那里被砍伤划烂的地方已经恢复如初,不留一点痕迹。把两条手臂上的全部扯下来,又抬手伸进衣服里,把腰部缠着的也一圈圈取下来,伸手摸上去,腰腹和背部的伤口果然也全部都消失了。
风灌进衣服里一下子凉了很多,苏锡打了个寒颤,把衣服穿好,踱步到船舷边,把手里的绷带撒在海面上,看着它们隐隐约约地消失在黑暗里。
不知从哪里开始,太阳再没有升起来过,只有在大概是中午的时候能在南边看到模糊的白光,可它还没有油灯管用,顶多提示人们已经到中午了。虽然从奥勒松到这里没有再遇到袭击的海盗和受雇者,但船上沉寂了很多,连走来走去的船员们都很少见到了。
苏锡趴在船舷上,凛冽的寒风在耳边呼啸,缩在衣服里却有点倦意上涌。疼痛让他整整一夜都没有睡好,昏昏沉沉的,此时终于有点放松了,困意便开始侵袭。鹭莎莎跟陌莉聊得热火朝天,却都是些女孩子的话题,她就不想多了解些精灵族么?不想回房间去,他缓缓闭上眼睛,坐下来靠着船舷和旁边的木桶,这里正好避风,裹裹衣服,长期经受高强度劳动还有加护的身体也不会觉得有多冷。放任困意和不适应海上旅途的劳顿上涌,苏锡陷入久违的深眠。
“我只是,想活着啊。”有人在他身后说。
苏锡蓦地睁开眼睛,印象深刻的景色映入眼中,记忆像是突然被解开了封印般冲入脑海。怎么会忘了这里、和那个出尘的女子呢?
站在过膝的草丛中,略有点清冽的风吹动着他宽大的衣服,眼前的景物依旧美好,只是现在被有些浓重的雾所笼罩,有点看不清远处,一阵阵的雾随着风飘来,水汽有点打湿了衣服。峡谷中略显幽深,这种感觉并不讨厌,反而有种悠远的意境。苏锡深吸了一口气,水雾仿佛浸润了整个身体。
他回过头去,看到她扶着台柱站立着,视线越过他看向远处,面上毫无表情,苏锡却觉得那里面有巨大浓烈的悲伤和仇恨在涌动。那只猫则蹲踞在旁边的台面上,兀自舔舐整理着细密的毛。
他向她走去,想着说句什么安慰的话,距离却短得让他来不及多想,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张嘴,就站到了她身前,木讷地站着。
良久,她低下头来,向着苏锡抬起右手,苏锡只是呆呆地注视着她,木木地抬起左手,她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苏锡骤然感觉明朗了很多。但不等他多想,她握住了他的手,跟他十指相扣。
没有感受到细腻柔嫩的肌肤和美好的温度,一切忽然陷入了黑暗,只剩他一个人举着手站在那里。
这些记忆似乎正在离他远去,清楚地知道自己在遗忘,却又不知道在遗忘什么。
恐惧握住了心脏,苏锡竭尽全力地嘶喊着,迈开脚步想要去抓住些什么。
刺目的光芒突然划破了黑幕,锐利的锋刃朝他斩来,仿佛要不遗余力地将他化为齑粉。鲜红的血色瞬间充斥视野,冰冷深入脑髓。
熟悉的愤怒碾碎了短暂的呆滞,锋芒后的那个人,奥勒松的那个人!苏锡突然想起来自己对这些人有多么愤恨,不论是站在对面的那个人,挡在中间的那个人,还是站在他后面的那个人。这些家伙,毫无自觉地挑起事端,却又兀自强横结束,或者只是冷眼旁观,只有他站在最不利的位置上,本能中的什么东西催促着他站出去,结果却要承受一切!
啊,这就是“地位”带来的力量么?凭什么就因为这种无聊的东西自己要承受最大的伤害?凯德也是,店长也是,伽椰也是,那个街区的人都是!这些自大的家伙们擅自就用这种东西攫取着利益掠夺着生命却不用承受后果!为什么!
力量突然充满了全身,所有的不适被极端地压抑,这只是条无关紧要的生命罢了,但要是拼上它的话,绝对要将这帮人撼动甚至推翻,哪怕伤害微乎其微!
就在他吼叫着要扑上去撕裂锋芒的时候,却突然如遭重击,一切全部消失,愤怒也随之渐隐,脑中所想尽去,整个人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苏锡!醒醒!”有人轻轻推着他的肩膀,呼唤着他的名字。有种熟悉的感觉。
寒冷重新降临,呼吸突然急促起来,苏锡重重地喘着气猛地站立起来,顿觉天旋地转,扶着桶踉跄几下才慢慢缓过劲来。
裹在斗篷中的人向他伸出手来,苏锡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但她还是跟上来,伸手抚上他的眼角,苏锡才觉得有些皴皱。
听得到她轻轻的一声嗤笑:“这么大个人还冻哭了?”
苏锡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抬手抹把脸。闭上眼睛,苏锡有点想起来这个恼怒的梦和那种奇怪的愤怒,但之前做了什么梦,却像之前一样还是一点都想不起来。“怎么了?”他问。
“已经第三天早上了哦,船员们说无法继续前进了,刚刚有一艘回去的船,上面的人也说冰盖越来越厚越变越广了,追着他们的船。这些人有些害怕,就在这里抛锚了,让要下船的赶紧下船。”陌莉指指后面,要下船的人排着队,有些人看了看便回房间去了,也有些团队正在商议着,“诺拉妹子收拾好了东西在等着呢。”
“我没什么要收拾的东西。”苏锡摸了摸背后的剑柄,“话说你要比她大啊?看起来倒不像。”虽然听起来她在精灵族中地位也不低,但大概是异族的关系,苏锡倒并不在意她的身份,也就愿意跟她多闲聊几句。
“别看我这样,好歹也活了几十年了。”听起来有一丝自傲的口气。
“这么老了?”
“什么叫老!就算再过几百年我也依旧年轻,这点时间对精灵不过是弹指之间罢了!”这次有些急躁,或许底下已经是像猫炸毛般的表情了。
苏锡咧咧嘴,觉得这家伙比想象中的要有意思,也不像鹭莎莎一样严肃蛮横。
“决定好了吗?真的要下去?”鹭莎莎提着巧的皮箱走过来,那是在路上的第二个码头附近买到的,一个叫彻塔的镇,虽然没必要但鹭莎莎还是执意要下去逛逛,回来时拎着精致的箱子,里面塞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把在奥勒松买的玩意也塞进去。说起来也是经过那里之后很快就陷入永夜了;再说起来苏锡也见过鹭莎莎有类似的用来存储东西的魔法阵,之前扔进去那么多东西也没见有怎么用心整理过,唯独这个箱子里的东西呵护有加。
“嗯,我想去那里看看。”苏锡不假犹豫。
“我也去,不太想这么快就回去人多的城市里。”陌莉的声音听起来更多的是随性,没有什么做出决定的沉重感。
“那就下去吧。”鹭莎莎点点法杖,点落处白色的法杖展开后向上升起,她把箱子扔进去,法阵消散,她转身走向通道,排在队伍后面。苏锡和陌莉也迈步跟上去。
不知在雪地中跋涉了多久,鹭莎莎释放火球融化脚下的雪,雪在他们下船前就停了,但落在地上的东西显然不止白雪,还有灰色的东西,细细碎碎地飘零在空中,落入火球亮起点点火星,此刻随着雪的融化闪烁着更加耀眼的碎光。雪下化作一摊积水,纯净的冰中有着的气泡,并不很多,这里依旧是冰原,但离陆地已经不远了。火球只能照亮脚下的一点深度,再深处是比黑夜更黑暗的深渊。
“快正午了。”苏锡抬手指指南方,那里有一点隐约的光,不认真看的话根本察觉不到,到正午的时候会再明亮一点,但也基本可以忽略。
“要休息一下么?”鹭莎莎看看周围的人群,稀稀落落的,很多人都回去了。
“不用。倒是你们怎么样?”陌莉的语气确实很轻松。
“我也没事。”苏锡走过去向那些人一一询问,人不多并不会耗费时间,但走失了大家都会有些难办。不过看来是没问题了,敢下来的都是有实力有自信的人,并不用多操心。
空中忽然拉起浓重的雾来,不远处的人们看起来都有些模糊,大家不约而同地走近了一些。
“快一点吧,说不定还能赶上前一艘船过来的人。”苏锡走在鹭莎莎前面,替她挡着有些变得猛烈起来的风。
“前面有人!”走不久,有人在前面回头喊,指着左前方,雾中隐隐约约透露着点点摇晃的星火。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放下心来,像是在沙漠中找到了绿洲、在雪原上看到了冰屋。
“去跟他们他们汇合?”苏锡转身看看鹭莎莎。后者朝着他点点头,裹在厚重衣物里的样子着实有些憨态可掬。
苏锡和鹭莎莎突然被推了一把,紫色的法阵立刻在他们身后展开,稳住身体还来不及转身,刺目的火光立刻充满了视野,紫色的法阵也随之一阵阵地荡漾开来,每一次闪烁都有碎石轰溅在上面,力量越大紫色光芒越甚,但始终不能越过屏障。
火光持续并不长,随之而来的是持续的震动和滚滚的巨大声浪,苏锡拖着鹭莎莎,让平衡过差的她不至于摔倒。光芒渐弱,另一边的陌莉也收起同样的法阵追上来,巧的法阵在两人耳边点亮,厉喝传入耳中:“跑!”
一直走在一起的众人也纷纷四散躲避,等到跑起来苏锡才发现陌莉的身体素质比他要强很多,可以适时地展开法阵替三人挡住迸溅的乱石,必要时还能帮他拖鹭莎莎一把。
前方的壕沟里突然亮起层层叠叠的白色防御阵,抵挡住从天而降的陨落物,短暂的抵抗后向旁边卸力任期滑落。
苏锡跨过那条壕沟,大声喊藏在里面的人们起身躲避,虽然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但刚准备迈步便有人撞在他身后的剑上。
这人是傻了还是瞎了还是害怕得站不稳了?苏锡回过头去,令人生厌的脸立即映入眼中,那表情也是一副厌烦的样子。但此时可不能停,他暗啧一下,回身扶了鹭莎莎一把,立刻继续向前跑。
那个挡下他重剑的人也在,此刻却激发着盾牌,配合着紫色和白色的防御阵抵挡着碎石,拉着一个看起来和她很相似的人,大概是姐姐吧,此时却一脸淡然的样子。
跑了不知有多远,这段路格外费力,苏锡的体力快被耗尽了,就在陌莉问他要不要找地方躲避据守的时候,那朵仿佛末世的彼岸花终于熄却了。
他们喘着气停下来,回头去看众人的损伤。那些映着明亮的光的地方,可能是水,也可能是血。有人在挣扎,有人在痛哭,也有人像他们一样在庆幸。
那些坠落下来的东西有些依旧在熊熊地燃烧,冒着滚滚的浓烟,传过来的气味辛烈刺鼻。地震依旧在持续。
“看起来是爆发的火山了。”瑟兰熄灭了盾牌,“别愣着,去帮他们。”说完率先走过去,替他们释放治疗阵,不能直接治愈,但有很好的效果。
“我的法力快用尽了,需要回复一下。”苏锡喘着气直接坐在地上。“我也是。”鹭莎莎靠着他坐下来,释放了一个简单的聚合法阵。
“那我去帮帮他们,虽然不能用什么高级的治疗阵。”陌莉的斗篷下传来之前男性的声音。
朵茵靠着鹭莎莎坐下来,掏出水瓶咽下几口,浓烈的酒味散开:“麻烦死了,我才不去。”
“导师你应该一点都不累吧?”诺奥扯扯衣袖,也准备去帮帮他们。
“可他们的死活关我什么事?你要是愿意就连我的份多努力嘛。”
淡然的语气却说出这种不平常的话,令诺奥着实愣了一下:“导师,你……”但他很快打住,不管是现在的处境还是他们的关系,这都由不得他来追问。晃了一下,他还是转身去询问其他人的情况了。
苏锡一直默不作声,虽然对之前的事情确实有些火大,现在看来这两个人还是不错的,但还不足以到让他抹去前嫌的地步。至于他口中的导师,感觉,和他们有些不同。虽然是贵族,虽然说出了那种话,但还是不知怎么有点亲切感。
苏锡突然愣住了,自己怎么会对这种反人类的言语产生亲切感呢?以前的种种又浮现在眼前,那种委屈和愤怒也逐渐爬上来,冰冷的雪地里却感觉如此燥热。
“苏锡?”鹭莎莎的声音传来,巧的手搭在他肩上:“休息好了的话就去帮帮他们吧?”这个女人莫名地有点讨厌呢。
凭什么!又说这种仿佛天经地义般的话!因为她是贵族就可以随意地命令他?
苏锡抬手拍开她:“又不是我弄伤他们的。而且我现在还有些累。”听着传入耳中的哀嚎心中却没有一点波澜,这种事其实对他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从前也不愿看到人受苦,但在那个肮脏的平民窟里什么都会发生,私自救助的人也会遭殃,见得多了也就麻木了。他能做的只有逃避,和尽量不去杀生。此刻或许更多的是赌气,却也可能是已经习惯了,或者是对那句话的,赞同?
他霍地站起身来走得更远一点,有些烦躁。这时雾已经散了,一阵一阵的罡风甚至吹散了天上的云,露出璀璨的星空来。没有阳光没有月亮,星辰越发耀眼。这是一片新的星空,但不至于完全陌生,靠近南方地平线的一片区域勉强还能认得出来一些。那些星之间是几乎要让人坠落的深邃,或大或或明或暗的星铺缀在上面,近乎单调的颜色却如此令人心动。只有这样静静地凝望夜空,心中才会有一丝久违的悸动。
朵茵看着那个略显单薄的身影,不难猜出他的出身,这就很简单的解开了刚才的插曲,她能理解两个阶层中有多大的差距,但那个孩子却不能,瑟兰和诺奥也不能。这种状况下,最难办的应该是接近他却无法传达想法的这个女孩子吧:“别在意,你自己去吧。”她对鹭莎莎说。
救助和重整队伍花费了他们半天的时间,看着稀稀落落的人群,又少了些人,还有人必须要有人搀扶着,这无疑会大幅度地拖慢他们的速度。
“火山爆发可能不止一次,注意照顾同伴。”瑟兰扫视一遍,转身走在前面。
“殿下,虽然是有些损毁了的东西,但您还是用了呢。”瑟兰走在鹭莎莎身边,嘴角微微抿起。热火朝天的救助让她有些暖过来,不知什么时候取下了帽子,发卡别在细心盘好的发髻上。
“啊,谢谢你的礼物,前天的误解真是不好意思。”鹭莎莎这才想起来道歉与道谢,说完顺便重新戴好帽子。
两人一路闲聊着,虽然谈吐用词依旧充满了名门望族的味道,但似乎还是颇为投机的,偶尔大大咧咧的朵茵也插进去说几句。虽说气氛还是有些僵硬,六个人也算认识了,只是在陌莉摘下斗篷时确实露出了一副配得上那个声音的面孔着实让鹭莎莎和苏锡愣了神,但后来想想只是逼真的伪装罢了。
万幸,火山没有二次爆发。虽然有些人叫苦不迭,也还是到了北角。似乎随着严冬的到来,这里的人们看起来也并不多活跃,何况这本来就是一个不多大的县城,而且随着港口的封闭,能做的工作大概也只有为来年的夏季做准备了。
有些人留在了城中,等待着返回的机会,他们的身体不允许他们继续前行。进行了必要的补给之后,有人问好了任务的地方,城里人说是很好找的地方,带着大家穿过城市,走向南边的城郊,路很好认,有不少踩踏过的痕迹。
随着树木变得密集又变得稀疏,矗立在夜空中的黑漆漆的高塔显现在众人面前。它是指向天空的巨柱,四方的外观冰冷又坚硬如铁,升上去的火球照亮了它的表面,随着光球化为橘红或乳白,但没有丝毫缝隙,连透气的窗户都没有。
“啊,啊,又有人来送死了。”近乎腐朽的声音响起,众人循声望去,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抱着几根木柴缓缓走过,走向树林边的一个房子。那里亮着温暖的光。
有人上去追问,“死了,都死了,进去的人。”老头不耐烦地推开他:“啊,上面什么都没有,想活命的就去那里吧。”他似乎又想起什么,扬起的声音显得有些怪异,里面带着浓烈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