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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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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欢喜一个人,便是时时将他放在心上,见不着的时候便盼着他能平安喜乐、多喜无忧。

    我跃上云头,竟将几近同我一同出发的天帝同南容远远甩在后头。我平生最富术法天赋便在此刻,平生最慌张不过时便也在此刻了。

    南容说:“长昀上仙今日指点诸位兵将失了手,叫哪位天兵伤了元神。上仙心有愧,便着手医治。也不晓得上仙从何处寻来的以魂补魂的土方子,那位天兵倒是已无大碍,上仙自己却又伤了魂,走火入了魔,打伤一众兵将跑了。最后还是在无尽渊深处的穷奇跑了来,一路将兵将引入深处,这才寻着上仙影踪。只是上仙谁人不认,也不许我等近身。无法只得来寻元君。元君见一见上仙,兴许上仙能认得元君,便也能好转。”

    无尽渊的景致同一百多年前并无什么大分别。仔细算一算,百年前我来过无尽渊两回,如今想来,竟回回有不一般的滋味。头一回是把守天兵央我那回,我见着一块碑,入了一口洞,长昀很生气,我却很快活;第二回是破了长昀布的结界那回,我在无尽渊遇着风竺,他同换了名的流离携手伤我元神,那回我鲜见的伤情,又因着长昀悉心照料很是慰贴。

    此一回乃是第三回,除却焦灼,便还是焦灼,再没旁的滋味。

    无尽渊深处同百年前亦无两致。穷奇守在洞口,朝我呜咽两声,伏下身去,露出身后的路,十分懂事。

    只百年前那一道十分不懂事的声音如今也十分不看眼色:“丫头,元神好些未里头那入了魔的倒霉蛋同你什么干系”

    我不理他,踏着他恼人的嚷嚷往洞深处疾奔。百年前我并不嫌弃这深洞的简陋,如今觉着它实在是口破洞,体现在它不能叫我有捏云飞行的空间。这样焦灼的当口,飞到底比走来得快些。

    百年前那几回,长昀从不与我到这深洞更深处的机会,现今因着他,我又有了这样的机会。我未觉着有丝毫的快活。

    他席地而坐,曲起一只腿靠在一张石床上,满脸的黑纹密布,那时司命一缕元神化作的白发狂时也比不得他分毫。他本当是个谪仙般的人物,如今周身却都是颓气同戾气。

    他手里捏着一张面具,两道细线为目,一道细线为口。石床上搁着一具陈年仙尸,脸盘子生得白面馒头样子,合该长眼睛的地方没有眼睛,合该摆着鼻子的位置没有鼻子,无口无耳,似仙似怪。我却丝毫不觉惊怖,模模糊糊晓得是谁。

    听见人来,他抬起头,狠戾顿化作茫然,却晓得要扭过头去,拿袖子挡住面皮不叫我看着。

    他哪里是谁人不认。他认得我。

    我唤道:“长昀。”我从前从不晓得,若是一个人感情过于充沛,竟能通通化作面无表情,将一腔焦灼撑进肚里,只待着哪一个时刻喷涌而出。

    他在宽大的袖子后肃声道:“阿芜,别过来。”

    他打错了算盘。我从不是能乖乖听话的人。向来是他说他的,我做我的。可他这样拼命拦着不叫我看到他的面皮,我又不忍叫他难过。

    我撩了衣摆,在他对面坐了,从衣服上刺啦扯下一块布头,穿过后脑勺覆在眼上。今日临行为显庄重,着了件深色衣裳,平日里我并不大爱穿深色衣裳,天帝开的那场会对穿着其实也无苛求,齐齐整整便是庄重。没成想却在这样的关头用上了。

    左右摆了摆头,这深色布头果真十分好用。我摸了摸,先摸到长昀的袖子。袖子颤一颤,也不晓得是这袖子的材质本就飘逸,还是因着人。不论是因着人还是袖子,总算叫我顺着摸着了长昀的手。

    他的手上全是经年的老茧,冷幽幽的好似握着一块冰。平时他的手就不暖和,握得久了,便也终究能暖些,却不似眼下,怎么捂也捂不热。

    他大约也不愿移开掩着面孔的袖子,便我主动挨上去,叫他晓得我如今眼上覆着布头,其实是看不到的。我笑一笑道:“长昀,你看一看我。”

    他似是很有些无奈,叹息道:“阿芜……”

    我再笑一笑:“长昀,我如今看不着了。你若觉着这里舒坦些,便多待些时候。只是稍后若是想回去了,别忘了捎上我,眼下我看不见路,少不得需依着你搭把手。”

    等了半日也没等着他一句回应,我横竖思量,正打定主意即便他不愿捎上我这么个麻烦,我也要死皮赖脸地赖上他时,一阵天旋地转,我已背靠他的胸膛,窝在了他怀里,肩上搁着他的脑袋。

    我尚在晕眩,飘飘渺渺中,他道:“阿芜,来不及了。两千余年,回回我便只能看着你用自己的魂补旁人的魂,再看着你灰飞烟灭,我却全然没什么应对的法子,挽留不得,也救不得。你每回总说最舍不得我,可临了先舍下的也是我。”

    他虽口中唤我的名,我晓得这话却不是对我说的,至少不是对眼下的我。因着这段话,我心里生了滔天波澜。从前初初识得长昀不久,有一回他同我说欠无面的不少。那时我晓得的隐情并不多,也便轻易地信了。可如今再看,分明是无面对他不起更多些。

    九尾猫妖说,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为了大义折了自己舍了万般深情,临了头什么也得不到,却还觉着值,这样的都是集天下之大成的傻帽,缺了筋儿的蠢蛋。兴许无面便是这般人,我不晓得她可曾觉得值,又可曾觉着遗憾,换作眼下的我,却是千般万般都不值得。一来担不起那样的责,二来想到同无面那般魂飞魄散,身后留长昀一个在长无殿巴巴等上千年万年,也等不得一个确定的结果,何其萧索,萧索得我心下紧绷绷的。

    可说到底,无面同我其实是紧紧扒着的。若我做不回无面,定然不会落得灰飞烟灭,长昀便也不用再历一次;可若我做回无面,我却全然没有把握。

    我没话说,只得扣住他的手,在他怀里窝得更紧些。又干巴巴道:“我舍不得,哪里能舍得。”

    他捏着面具的手顺势搂住我,抚上我的眼,指腹也冰凉凉的,哑声道:“你仍这么说。其实舍得也罢,不舍得也罢。两千余年来,我都想,若我会那么个以魂补魂的法子,是不是再不用眼睁睁看着你便这么在我面前灰飞烟灭。即便要我魂飞魄散,往后世间再没有长昀这个人,我也盼着你好好活着。”他长叹,叹气声里掺了三分无能为力,三分不知所措,余下四成都是疲累,“可阿芜,我会世间诸法,一通万通,却唯独学不会以魂补万人魂的法子。人人都道我长昀上仙是不世出的道法奇才,可这么个奇才其实连个以魂补魂的法子都悟不出,学不成。”

    他能说出这段话,我便晓得他虽认得我,却仍是个走火入魔十分不清醒的状态。得亏他不清醒,我才有幸听着这段话,才晓得从前我是无面时,究竟造了怎样一段冤孽,叫他落下了怎样一番阴影。

    倘若造孽的是旁人,而我又恰好有几分本事,我定然少不得几顿拳脚讨个公道。可造这几段孽的乃是本元君的前世,和前世的前世,就委实不好下手。

    我眼上覆着条布头,他面上现今是个什么形容,我也看不着。可走火入了魔的人么,纵使看不着,也能猜出个七八分,形容也很容易琢磨,无非是止不住要发狂,但骨子里的本能仍制着容不得发狂。他虽不清醒,到如今仍能持着三分理智,又靠着那三分理智不伤我,也很不容易,已然算得极有自制力。

    他这般自力更生,我便也免不了要助他一助,安抚几句,叫他少废些气力。

    于是乎我道:“长昀,先前我便说,我好容易同你剖白心迹,就必然不会白白再舍了你。再者,如今我是阿芜,不是什么无面。她会的我再花上几千年修行也比不得,我会的她兴许也看不上。与其做必得要灰飞烟灭的无面,倒不如安安分分做我的阿芜。我虽向来不聪敏,这桩事上孰优孰劣我却还分得清。”

    我自觉说得滴水不漏,很有令人信服的神力。他沉沉一笑。他这一笑,我便晓得这番话确实说得滴水不漏。他不紧不慢道:“做阿芜确实比做无面来得自在,我也盼着你只做阿芜。”

    他这一说,我便晓得我那番话确实很有令人信服的神力。他想得委实通透,天上地下再没有比他更通透的人了。我很宽慰,欢喜状道:“在理在理,我确实也是这么个想法。”

    我眼前一片昏暗,却晓得他是在笑。他道:“我悟以魂补魂的法子,开初是预备仙魔之战上帮你一帮,叫你少废些元神,不至于落得湮灭的境地。”

    我听他话里一派轻松,心下也跟着一派轻松。走火入了魔的人其实也并不难对付,我温声道:“你能为我费这些心思,我很欣慰。你也为自己多想些,以魂补魂究竟不长久,倘若你有了什么,我舍你却要换作你舍下我了。”

    他下头的话定是咬着牙说的:“我倒望着能有那样的时候,你也尝一尝被舍下是个什么滋味。如今我资质尚差一截,悟不出以魂补魂的法子,叫你逃过这一劫。这一劫是躲过了,以魂补魂的职司也重新落在你头上。不过却也不用害怕,我做了旁的准备。先前你总要学些高深的术法,我有意将低阶的法诀递与你,诓你说长无殿的术书须得修为圆满方才能翻阅,实则是我不想你有大能耐,你能自保我便很满足。大能耐向来意味着重担,这样的重担你已扛了两回,总该歇一歇的。你总说自己是天上一等一的闲人,我却觉着还不够闲。”

    我布头下的眼惊得圆了,原来、原来我自认的悟性不高,竟是长昀他一直在诓我。泥人尚有三分脾性,我却实打实是个肉做的神仙,此时不免也脾性多了两分。可三界有个共识,但凡走火入了魔的,最经受不住刺激,须得仙顺着他的意灭了他的火气,再出其不意将其打昏一举拿下。我不与他计较,衡量究竟是我的手骨硬些,还是他的后脖子更硬些。比来比去,终未比得个结果。不论是我的手骨硬还是他的后脖子硬,末了痛的总是我们两个。我一个痛也不妨事,两个都痛却很有些不划算,我也舍不得,遂笑得金玉其外:“还是闲着好,闲着好,我现今很爱闲着。”

    他缄默许久,也不晓得可曾听到我说的,声音似从很远处飘来:“其实该害怕的不是你。那两回你去无尽渊,我那样动怒,甚而布了结界看住你不许你乱跑,实则是怕你记起什么,尤怕你记起以魂补魂的法子。以先同你不熟,我也不晓得你便是她,她便是你,你不甚清醒中念了几句法诀聚了一城凡人的魂,我也不甚清醒地明白一些事。后来上了天,又生了不少巧合,我越发晓得你回来了。起先是不可自抑的开心,后头便紧跟着后怕。幸而此后你再记不起施法须得什么样的契机。”

    他这一说,我也忍不住回想在天上的种种。想起那会儿商陆向我求取了几粒精血,长昀喃喃出一句“你果真是……”,后头没说出来的,大抵便是无面两个字了,或者是她,她便是无面,是她还是无面,并无多大妨碍。若说此前是怀疑我是无面,大约那时他便笃定我无疑是无面了。我恍惚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嘴上却不忘安抚:“我确实记不起,你庆幸,其实我亦是庆幸的。”

    他惨淡地道:“然我以为还是不够妥当,世事多的是万一,难保有一日这万一不会落在你头上,我容不得这样的万一。阿芜,我不敢放心。”

    我直觉不对,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只认为他的怀里再待不得,挣扎着要起身。他环在我腰间的手果真收紧,一掌劈在我的后脖子上。意识顿时模糊,却未立时昏过去,挣扎之中,摸到一面冰凉凉的物什,边缘忒锋利。我虽意识沉重,却晓得手指流出了血,牢牢黏附在那面物什上。脑中一瞬争先恐后挤进了一堆杂事,一时有些接收不良,一抽一抽地疼,却不知道比起手指上的伤同后脖子来孰痛,好在后来便沉入混沌,人事不省,并未吃太多苦头。

    陷入浑噩的一刻,我记起曾有位名家说过,越好看的女人越信不得。这话用在俊俏的郎君身上大约亦是这个理。这回醒来定要闹个不大不的性子,好考证我确实是个实打实肉做的神仙。

    此时我若还醒着,定是个龇牙咧嘴恨不能咬他一块肉的形容。不论是我的手骨还是他的后脖子,在硬度上约略都不及他的手骨。

    可我昏了,一不能跑二不能跑,比起能跑能跳的长昀来,实是处于任人摆弄的境地。我长咨嗟,我没奈何,我只得饶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