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回到学校,并没有人发现陈述的任何异样。也许一切还和之前一样吧,陈述心想。
老班慢悠悠地晃上讲台,酡颜未消,似乎是作业宿醉未醒:“这里有个演讲比赛……学校组织的,欢迎大家报名,积极参与,为班争光……”
陈述向来对这种事情不太感兴趣,况且自己也没有这方面才能,于是只当是放屁。在公众面前演讲什么的,果然还是办不到吧。然而后桌的樊华却戳戳他的后背:“小述述,要不要去试试?”
“什么啊,我最不喜欢抛头露面的。”也许是习惯性隐藏自己的毒蛇灵魂以至于习惯性在人群中隐匿身影,陈述并不是一个很外向开朗的人。虽说内向不是什么错,但在家长老师们看来,这也是一种罪恶,应该被矫正。
“我是觉得小述述你太阴郁了,应该试试在大众面前讲话,因为你可是要成为王的人啊。”
完了,自己平时不小心说漏嘴的几句妄想症的话语被樊华听见了。虽然樊华看不见,但陈述还是默默低了头。
“有没有同学要参加啊?没有我就点了啊。”老班在讲台上问道。
“老班!陈述说他愿意参加!”樊华从椅子上跳起来,生怕班主任看不见。
全班的目光都落在了陈述身上,仿佛看见了救世主,尤其是语文课代表和文艺委员,用一种近乎看待耶稣基督的眼神看着他。
“我……我没有樊华你坐下……”陈述的耳根刷的烧起来。
“老班!陈述说他想参加来锻炼自己的口才!”樊华假装听见了陈述的话,向全班转述了错误的信息。
“樊华!”陈述已经在哀求他的后桌了。
“老班!陈述说他有信心一定可以为班争光的!”樊华继续“转述”道。
“那好,就陈述代表我们班去吧。”班主任松了一口气,仿佛解决一个世纪大难题,“我们接着看第三单元……”
陈述觉得他的整个世界都在崩塌,这大概是他在继“答题卡填错”、“被嬴政附身”之后遇见的第三个大危机。
话休絮烦。话说下课之后,陈述就走到樊华的桌子前,给他的桌子重重地敲了一下。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爱在大众面前抛头露脸了,为什么还非要怂恿老班给我报名?!”陈述看见樊华那长得像类人猿一样的脸就想揍他,“要不是因为不能乱扔垃圾,我也要把你从窗口丢下去不可。”
“什么啊,原来我是垃圾啊。”樊华捏着嗓子,学着奶茶广告里面的女主讲话。
“这样就可以把你放进不可回收垃圾箱了好伐?”陈述最怕见到樊华耍嘴皮子,因为他一贫嘴,陈述所有的愤怒都要泄了气,找不到发作的理由了。
就好比你都躺地上了,谁还好意思再踩一脚?
樊华的手扶上陈述的肩头:“现在你再怨我也没有用啦,生米都煮成熟饭了,总之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提高自己的演讲水平吧。就算要摔地上也要摔的优雅点不是?要是在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时候比课上那会儿还要难堪呢。”
你也是说什么“生米熟饭”,鬼木哥也是说什么“木已成舟”,现代人都喜欢先把人拉下水再拉他一把的么。陈述一肚皮的气,全烂在肚子里了。
“来来来,我们先看看标题。我爱我国?”樊华瞅了一眼标题。
“啊,好无聊的标题喔。”陈述看毕班主任给他的材料,说道。
“总之你先好好写了演讲稿吧。”樊华说道,“虽然我帮不了你——但是人家可以为你打气哟~红袖添香夜读书~”莺声燕语,娇音欲滴。
没事又伪女生,打人了啊。
次日。
刚刚上课,陈述把一叠纸仍在樊华的桌子上:“姑且算是写完了演讲稿,也不知道怎么样,要看看么?”
樊华毫不在意地直截了当地拿了过来,装作认真地看起来。这家伙,何时见过他正经呢?永远是一副毫不在乎的表情,也许对他来说,这世界上还真没有什么能够让他“正经”起来。如果非要说有的话,大概是数学没拿到满分时候?不过陈述并没有见过这样的他。
“一般般啦,算是及格线吧。”
“不……不需要改嘛。”
樊华拿起那一叠稿纸,卷成一筒敲在陈述的头上:“凭你的能力写到这个水平也算不错了吧。”
“喂……”陈述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你的语文也没及过格吧!怎么说我语文还是能够拿三位数的人诶!”
“我不会下蛋,可是我知道鸡蛋好不好吃啊,母鸡可以吗?”樊华一副欠揍的表情,也许上辈子是属黄瓜的,所以欠拍?
“歪理邪说。首先母鸡没病不会去吃自己的蛋,其次就算它觉得好吃你也不知道啊。”
“好吧好吧……我是觉得重点不在于演讲稿的问题,而是台风,你能不能站在台上脸不红心不跳把稿子念完。”
“也是……”陈述不禁自惭形秽。如果我不是陈述而是班长该多好啊。但是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是另一个人呢?这个世界的规律决定了无法兼容,每个人都要成为自己生活的唯一主键。
放学后,樊华把陈述带到了学校大礼堂。空空的讲台,下面是空空的观众席。舞台用红色的天鹅绒幕布掩盖住后场,这大概是“绛台高中”名字的由来?每一个毕业生都会走过这个舞台,如果是平平凡凡的三年的话,这也是唯一一次亲历“绛台”的机会。从那里接过红丝绳捆扎的毕业证书,也宣告着一段青春的终结。
“来来来嘛,念一下演讲稿看看效果。假装下面坐满了观众,一个个都盯着你像看上帝一样……”樊华双手打开,仿佛要拥抱世界一样,“像我这样,满怀激情……”
陈述把樊华的人推到一边:“死开了。”接着开始念稿件。
起初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夐无一人的大厅里,只有陈述在讲话,巨大的回声,如同波光里的艳影,如同水滴落下的池塘,声波一圈圈盘亘在穹顶上,久久不能散去。
蓦地,有人在台下山呼万岁,又是樊华那个为空天下不乱的家伙,假装自己是观众。
是啊,真正的舞台,又怎么会没有观众。蓦然间仿佛整个场馆坐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或笑或闹,指手画脚,对于陈述的演讲,或夸赞表扬,或讥诮冷语,如同开了一家杂烩店,咸的,酸的,辣的,一齐蹦将出来。耳边似乎有蚊蝇鸣叫之声,挥之不去。
陈述在这样的情况下,机械地读了两章。
“别啊,要带着感情,有力一点,笑爷你说是不是?”樊华冲着舞台上乱叫。
不知什么时候,张笑也居然也在观众席了。陈述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感受,既觉得开心仿佛回到了初中,又觉得自己和张笑也只见隔着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一如多年后的闰土看待鲁迅,亲切又陌生,不觉话音也小了。
“继续啊,怎么不念了。这样的话,我们可是很担心的。”樊华说。
“那你到时候就只能默默地看着爷装逼咯?毕竟我也算是参赛选手,到时候就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技术吧。”张笑也附和道,根本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装逼的地方。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陈述无论如何都不想这样。初中时张笑也是他的同桌,被他装了三年的逼,却毫无还手之力。如果可以,陈述也想在笑爷面前从容的装逼啊!
“你是要参加演讲比赛么。”脑海中,一个声音叫到。
“嬴政?”陈述小声问道。他可不想被台下的两个人看出什么端倪。
“要不要,试试我?我生前也是极善于演讲的哟。”
真的可以向他求助吗……看着台下的张笑也,仿佛嘴里又要说出装逼的话来。唇边新出头的胡渣也不刮,好像是故意留在那里的,极力向这个世界宣告他的作为一个男人的身份。陈述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胡茬给嘴唇平添了几分男人的性感。
难道……一辈子都要被他装逼吗……
“嬴政先生,拜托你了。”陈述虽然十分不愿意,但还是向那个言灵求助了。他在妥协,是为了在那个人面前,不那么妥协。
“记得配合我,慢慢感受到身体被一种无名力量驱使的感觉……抬头、挺胸、舒展、放声……好……”
那一瞬间,陈述觉得身体不在属于自己,而是那个叫嬴政的男人,他在世的时候会把长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眼神里会带着一点轻蔑与残暴。陈述的手随着演讲做出动作,或如鹞子翻身,或如雀鸟归巢,或如游龙潜海,无一不恰到好处的。身体仿佛被灌注了古老龙族的血液,在喷张,在奔涌,在沸腾。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这是一场火热的探戈,彰显着语言的性感;这是一场血腥的激斗,飞扬着男儿的色彩。八面来风!酣畅淋漓!气吞万里!日月之行,若出其口中;星汉灿烂,若出其舌里,这是怎样的吞吐大荒?
那些写在纸张上的文字化为口头的语言。那些文字好像是语言的精灵,从森林的骸骨上诞生,在人的口中又重新化为一座森林,有空山鸟语,有流水潺音。语言有种特殊的力量,尤其是那种有声音的语言。它有力量,有群情沸腾的鼓动,有万众来朝的威压。台下的张笑也和樊华都呆滞了——从来没有一种演讲能够如此心神荡漾,从来没有一种演讲与此相比。
当戛然而止的结尾来临,大厅忽然安静下来,好像关机后电脑的散热片蓦地停止了工作。而张樊二人似乎还沉浸在过去,眼神涣散。两人仿佛心照不宣一般,腾地站起,用掌声致以敬意。
陈述走下台,心中仍有余悸。想起刚才的感觉,仿佛身体被抽空了一般,另一个我粗暴地占用了自己的身体,真正的自己却在一旁作壁上观,仿佛上帝视角一般,唯一不一样的是只能看见自己一个人的情况。说起来嬴政先生应该已经离开了吧?应该不会被他们看出什么异样吧?如果他们中有谁是言灵者,会不会知道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嬴政呢?陈述开始胡思乱想。
“陈哥,我以前都没有发现你还有这个本事啊。”张笑也说道。“可以啊,小伙子,看来笑爷我这段时间把你教育的不错。”
“少给你自己脸上贴金了!”陈述摆出一双死鱼眼,撇嘴道:“讲道理,自从分班后,都没怎么见到你好吧。”
“那看来是我以前对你的教育非常出色咯?”看着陈述似乎还想接着戳破自己的大话,张笑也连连忙摆手道:“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稳啊老哥,”樊华左手笼着陈述,右手笼着张笑也,就如同那些普通的男子高中生一样,“这还虚什么?走走走,咱去贵哥烧烤摊上吃点牛板筋?我请客!”
听罢,陈述伸着两根指头,好像《儒林外史》里的严监生一样。
“我要炸鸡柳,两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