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八
漫长的暑假再次到来,没了暑假作业的束缚,无所事事的假期对于陈期来说,变得更加难熬,安辰跟着爸爸妈妈去了海边度假,大概十天后才能回来,惟妙惟肖也去了外地亲戚家,好多个傍晚暑热消散,陈期都会叫着陆虎去乘凉,他们把双腿伸到护栏外,脚下是整天在院子里疯跑的小孩子。
这个暑假,终于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下午晚风起,小孩们被妈妈喊回家吃饭,最后一点夕阳沉没的瞬间,陆虎看着安静的院子有些可怜的问:“期期,你说是不是,如果我也有爸爸妈妈,他们也会带我去海边玩。”
陈期再也没有见过陆虎的妈妈,不知道后来她还有没有来过,而陆虎的爸爸,每年也只是逢年过节才会回家,听说这两年发了财,有了新的老婆新的孩子。
他们三个整日厮混在一起,可是安辰未必能了解陆虎粗糙表皮下的细腻和敏感,但是陈期懂。
陆虎问出这句话时陈期才反应过来,倒不是因为自己是更加细心的女孩,而是因为,他们是同类。
陈期并没有安慰他,笑的也有些惨:“你看,我也有爸爸妈妈,可我从来没去过海边,他们也从来不和我玩。”
图书馆新进了好多书,陈期借来了一整套曹文轩文集,中午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岁月的童话》,妈妈敲门问她要不要出去逛街,陈望嫌无聊,吵着闹着要出去玩。
“不去,我看书。”
“成天就知道看书,有什么好看的,明儿都把人看傻了。”陈妈妈嘟囔了一句,关上了门。
可是和你们去逛街又有什么意思呢,陈期叹了口气,陈望五岁,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一放假就仿佛屁股喷火在家里一分钟都待不下去,成天吵着要逛街。
陈期跟着去过两次,每次陈望都会喊饿,于是三个人一起进肯德基,吃完不过十几分钟陈望又会喊困,于是她只能一边抱怨一边跟着回来。
与其这样浪费时间给自己添堵,陈期更愿意在房间里看书。
亲戚家的姐姐结婚,陈期也被带去喝喜酒,大人们吃过饭席聚在房间里聊天八卦,陈期无处可去,只能拉着陈望在一旁等待去道喜的爸妈,一个并不熟悉的姨奶突然靠过来,一上来就直接摸陈期的头发,夏天太热,每个人身上都是汗涔涔的,刚刚喜宴上又都用手抓过螃蟹,陈期脸上仍旧维持着乖巧的样子,不动声色的退后一步,心里已经有些烦了。
姨奶看了看陈期又看了看陈望,突然抿着嘴笑起来:“你爸小时候可不待见你啦,他那两个哥都是儿子,看见你是个女孩扭头就走了,抱都没抱你,我这看着也长得挺好嘛,都说这陈家三丫头长得水灵,学习好,以后是个大学生呢,等考出去,去了北京,可别把姨奶忘了,也带姨奶去北京转转。”
陈期笑的很甜,很可爱,乖巧的不能更乖巧了:“嗯,等我有出息了一定带您去看看,带您去看天安门,去看故宫,去吃北京烤鸭。”
拼命吃,噎死你。
也许所谓长大的真谛就是,她终于不再回避心里的恶,反正大家都总是怀着恶在要求别人善良,是人都一样。
第二天中午仍旧要去吃饭,陈期一想到那些人就心慌,她摆了摆手,问能不能不去。
“不去多吃亏啊,我和你爸交了钱的,哪家不是拖家带口的去,多一张嘴就多挣回来点儿,快着吧别废话了,昨天晚上都没啥硬菜,今儿中午才都是好饭呢。”
陈期拗不过,只能跟着去,刚巧坐在进门上菜的位置,她听到有人招呼忙侧过身让出一条路,服务员端着一条清蒸鲤鱼进门,鱼尾巴差点扫到陈期的脸。
陈期一个机灵站了起来,吓得全身都在抖。
的确是妈妈说的硬菜。
自从三年级陈望把那条支离破碎的金鱼扔到了陈期面前,陈期就开始恐惧一切鱼类,无论死的活的,清蒸还是红烧,她只要看到鱼,就会吓出一身冷汗,大半天缓不过来,几次被家里冰箱里的鲤鱼吓得哇哇大哭后,陈期曾经解释过自己看到鱼的感觉。
“就好像看到一个被剥了皮的小孩。”
当然在这里,她没办法用这样血腥的形容去解释给盯着自己的亲戚听,于是她只能硬着头皮说:“我过敏。”
“过敏啥呀,她那就是矫情。”从隔壁桌过来敬酒的爸爸突然开口,陈期淡淡的看着他,不明白大人为什么总把拆台当成一种荣耀,训斥孩子仿佛成了他们助长威风的方式。
年龄并不是成熟的标志,她破天荒的没有拿安叔叔和爸爸对比,她只是想到了安辰,十三岁的安辰可能比自己三十七岁的爸爸更明白什么叫尊重和礼貌。
她又想起那条陈望捏碎的金鱼,整条鱼已经被捏成了渣,扔到桌子上那一刻还有两块碎肉溅出来,虽然只看了一眼就被吓得逃窜,但陈期仍旧看清了那团肉里错位的两颗眼珠。
想到这,陈期发出一声干呕,眼角瞥过桌子上的鲤鱼眼眶瞬间就湿了,她推开爸爸,忍着恶心一路跑到院子门口,扶着门前的树开始呕吐。
所有人都知道她怕鱼,自从她哭过,妈妈再也没有买过鱼,家里的冰箱她可以放心大胆的打开,再也不用担心会突然被吓得喘不上气。
安辰和惟肖也总是小心注意着这一点,放学路上看到买金鱼的商贩会立即把她隔开,捂住她的眼睛告诉她不要看。
姑姑也提过要带自己看心理医生的事情:“期期没准是ps患者,我之前在书上看过,说有些人受到创伤后会产生应激性心理障碍,有空咱带着期期去医院看看。”
然后被爸爸一口回绝:“有什么可去的,就是小孩子家家装的,哪那么多事。”
陈期心里升腾起一股无力感,好想快点长大,好想快点变成大人,因为小孩子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得到重视,大人们总会觉得你在开玩笑,说胡话,撒谎骗人,即便是真的,也是不重要的。
尤其是自己的爸爸妈妈。
又做了噩梦,醒来的时候却什么都想不起来,陈期坐在床上发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天那顿不愉快的喜宴。
上午九点,她看完电视剧在门口玩,一个面熟的爷爷突然提着刀进门,进门时还朝陈期点了点头示意。
然后径直走到兔子笼前,打开门,一刀捅死了陈期的兔子。
9八
其实人对自己的情绪极限存在很多误解,比如在缝针之前陈期认为劈叉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那种声嘶力竭的疼痛自己一辈子都不会遇到了。
比如在姥爷去世之前陈期认为那条支离破碎的金鱼和陈小白已经让自己体会到了死亡的恐怖,在那之后再面对死亡,自己会从容淡定很多。
扯淡,放屁。
安辰来找陈期时已经是第二天,他兴高采烈地去跑进门,却看见陈期失魂落魄的躺在床上,坐在客厅的陈望大气都不敢出,压着声音颠三倒四的解释了半天,他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进门,把给陈期带得礼物放在床头,等了好几秒才尝试着喊了一声:“期期。”
陈期闭着眼,眼泪从眼角落下来。
她哭了一天一夜,天亮时才迷迷糊糊的睡着,原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却在安辰唤自己的声音中再次开始颤抖,安辰轻轻拍着她的背,一直在说,没关系,没关系。
陈期到现在都不明白那个爷爷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兔子,她只记得爸爸妈妈死死的按住自己不让自己动,她不知道她当时急红了眼的状态有多吓人,陈妈妈相信如果自己放手,陈期扭头就会去厨房拿刀,让人家一命还一命。
“安辰,大人的力气真的好大啊。”她终于睁开眼,哭了一夜的眼睛红肿的很彻底,就像是只兔子。
她的声音很平静,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她已经没有力气再闹了。
“真的好大,我被他们按着没法动,我也想去救我的兔子可是我动不了”
安辰手足无措,只能心疼得看着她,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是——“期期,要不你咬我一口,你看看咬我一口心里会不会好受点。”
然后甩了甩头,在心里骂自己脑子有问题。
陈妈妈也被吓得慌了神,一整个下午都在安慰女儿,她抱起陈期的时候才突然惊觉,女儿已经是上中学的人了,自己都有些抱不动了。
万幸,陈期并没有听到妈妈说,别哭了,妈再给你买一只。
如果妈妈那样说了,陈期可能也会想拿刀砍她。
陈妈妈一直在絮絮叨叨的道歉:“我出去看的时候人家都给捅死了,要是还活着妈肯定不让他碰,那都已经捅死了咋办啊,是不是,我出去看的时候都已经晚了。”
陈期揉了揉眼睛,她嗓子哑的很厉害,说话像是在吞刀片,锋利的疼痛顺着她的嗓子传到胃里,是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安辰,你不是昨天就应该回来吗。”
如果你回来了,如果你在我身边,如果你能帮我,是不是小兔子就不会死。
“哦。”安辰终于找到能说的事情,连忙一股脑全盘交代,“本来我们昨天上午就到了,结果安小黄一直吐,我爸就带我们去了医院给他输液,所以晚上才到家,没什么事,只是海边风大有些着凉。”
他歪头,补充了一句:“不过太晚了,我就没来找你。”
哦,原来是这样,陈期侧过头又闭上了眼睛。
安小黄,陈小白。
安辰,陈期。
她脑子很乱,闭上眼睛看到的全都是昨天地上的一摊血。
小兔子死了,陈小白也死了。
安小黄却因为着凉就能被送去医院,陈期不知道自己在和一只狗计较什么。
她不想说话,只能佯装犯困,然而安辰放心不下,一直坐在旁边看着她。
陈期无奈,只能和安辰说她想一个人静一静,安辰才心不甘情不愿的离开。
再次醒来已经是傍晚,她恍惚觉得自己有些发烧,然而头脑却清醒得很,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去找可心姐,出门,去找可心姐。
可心姐不在家,她根据可心姐妈妈给出的地址摸索着走了半个小时,到了可心姐的爷爷家,她跟着可心姐的奶奶进门,忽然一抬头,看到了在院子里抽烟的可心姐的爷爷。
那人眯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很豪放的笑了,问:“兔子肉好吃吗,你妈炖了吗。”
无比漫长的一段空白后陈期才艰难的反应过来,兔子长大了,能吃肉了,他和自己的兔子没有仇,他是妈妈找来杀兔子的。
陈期没有回答,只觉得胃里恶心,头也疼得厉害,她闭上眼睛前最后的画面是提着塑料袋朝自己跑过来的可心姐,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那段时间陈期过得很混乱,有几天她一直在发高烧,后来又开始犯肠胃炎,几次清醒过来时旁边都吊着输液的玻璃瓶,一些人在问她还难不难受,可是她没力气回答。
但是那段单调的日子中却穿插着一段对话的记忆,她记得自己问妈妈,那人是不是她找来的。
妈妈像是被抓的作弊考生一样躲闪着,最后说:“这畜生养大了不就是要吃的,再说你又不喜欢。”
它不是陈小白,陈期没办法倾心喜欢。
她总觉得把她全部的爱都送出去,陈小白会难过。
所以因为自己不喜欢,它就该死。
可你当初把它买来是让它当我的朋友,不是我养大的一顿肉。
野狗咬死了小白,你找人杀了我的兔子,你和野狗有什么区别。
你们大人、大人大人就是这样的吗。
陈期与很多很多的话想说,那些所谓大逆不道的顶撞和叛逆,终于在青春的开始登上了舞台,可她最终却只是沉默。
她乖巧的时候总是必须沉默,她违拗的时候却又没有力气打破沉默。
她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