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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辰已经不记得陈期是什么时候恢复健康的了,他只记得陈期再次像平常一样和自己去图书馆时,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圈。
陈期本来就很苗条,十三岁发育初始的年纪还没有赋予她女性的线条,如今整个人又彻底的消瘦下去,让人觉得她走路都是轻飘飘的,还好是夏天,否则林城秋天的大风一定会吹跑她。
这本书已经看完,安辰停在最后一页胡思乱想,他的余光一直在看陈期,他有很多想对陈期说的话,如今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之前为了躲避陆爷爷,陆虎也总是跟着他们来图书馆,只是陆虎不安分,拿着书也看不进去,一直絮絮叨叨的扯天扯地,许惟肖曾经说他是耗子磨牙,碎嘴。
之前安辰也总是嫌弃他的吵闹,巴不得拿胶布把他的嘴封上,如今他识时务死活不来,图书馆一下子安静的像是要挖坟埋人,安辰又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很想打破这样折磨人的安静,又担心打破了这份安静会出现自己招架不住的变故,他必须很艰难的承认,他有些怕陈期。
这个世界在安辰面前都是能够解决的问题,无论是简单还是复杂,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他知道他总能找到答案,所以他从来不着急。
但是陈期总是让他觉得苦恼,陈期是一份根本没有设计出路的迷宫,他在里面横冲直撞撞的头破血流,耗费再多时间和心血也找不到那个正确的方向。
曾经他以为,他只是急。
现在他发现,其实他也在怕。
哪怕陈期只是坐在他旁边,认真温和的在看书,女孩子白净的脸上散发着年轻的光泽,看起来柔软动人,一举一动都是人畜无害的美好,即便是这样,他也觉得怕。
小时候妈妈给他们带的恤衫上总是印着小狗和小兔子,妈妈总是说,陈期是幼儿园里最乖巧的女孩,就像只小兔子。
时间究竟改变了什么,陈期再也不是那只不咬人的小兔子了。
成绩在所有事情平息之后到来,陈期、安辰、许惟肖和陆虎都考上了徐中,听到陆虎的成绩,安辰终于找到了可以理直气壮欢呼的机会,他贡献了自己全部的零花钱给陆虎买了辆车虽然是模型,但也足够体现兄弟情义了。
而让大家没有想到的是,一直安分规矩的宋惟妙却落榜了,陈期在院子里碰到她,两个人客气地点头问好,然后默契的笑了起来。
因为不在一个班的缘故,陈期和惟妙并不熟悉,彼此沟通了解都很少,虽然是在一起长大,但其实连朋友都算不上,只是两个熟悉的陌生人。
然而陈期却总能发现,惟妙和惟肖其实一点也不像,抛去外貌穿戴的障眼干扰,她很多细微的表情和情绪,倒是很像自己。
和另一个自己对话,自然轻松很多。
“想好去哪了吗,是去徐中,还是去其他的地方。”陈期宽慰的笑着,她知道其实惟妙并不介意这个大人们都认为她会介意的问题。
“嗯,想好了,我不想去徐中了,我脑子转的慢,徐中教学速度快,我跟不上,我和我妈说好了,我去二中。”
宋惟妙的语气很坦然,似乎并不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有考上徐中是很丢脸的事情,虽然陈期知道,许阿姨因为这件事情大发雷霆,已经很多天没有摆出好脸色了,许阿姨向来望女成凤,惟妙的日子,想来并不好过。
即便是同一个屋檐下长大的双生姐妹也完全不同,宋惟妙从小喜静,相比陈期讨巧的乖,她则更多是长姐的规矩和严谨,话少是成长的标志之一,所以陈期总错觉她的年纪更大一些。
而许惟肖这些年被保护包容着长大,一直都是小公主的心性,虽然没什么坏心眼,但总会不自觉的展现自己的骄傲,陈期不由得想,如果是惟肖没有考上徐中,那她肯定哭的死去活来,一个暑假都不愿意出门见人。
所以说,其实很多东西,老天自有安排。
她眨眨眼,歪头看向宋惟妙:“嗯,好,我相信你。”
“我也相信我自己。”
两个女孩相视一笑,没有人解释她们到底相信了什么。
100
因为自己顺利的考上徐中,成了老陈家第一个靠自己本事考上徐中的孩子,爷爷居然主动提出做东请客,要庆祝陈期的升学。
陈期苦笑,平时自己生病都不见得关心自己的爷爷,如今却因为自己“光宗耀祖”的成绩开心成这样,果然有难同当难,有福同享易。
姑姑换了工作,忙的抽不开身,大伯母二伯母还是一如既往的棘手麻烦,两个表哥也都忙着在自己的世界开疆扩土,陈期自己的庆功宴,主角却一点兴致都没有。
尤其当爷爷点的松鼠桂鱼被端上来,爷爷夹着一块鱼肉要往她的碗里送时,陈期炸了毛。
她扯过碗,人往后一靠,淡淡的解释:“爷爷,我不吃鱼。”
“咋啦,没刺,吃鱼好,吃鱼补脑。”
“我和您说过的,我过敏。”她不吃鱼这件事,她说过很多次,可说者有意听者无心,她能有什么办法。
“你爷给你夹你就接着,哪那么多事。”
也许是好不容易看到自己的孩子受到重视,也许是不愿意父亲悬着筷子忍受尴尬,爸爸的威仪再一次上线,他把陈期往前推了一把,希望女儿乖乖听话。
陈期扔下碗,摔碗的声音让悬在空中的筷子一震,尴尬的罪魁祸首掉到了桌子上。
“爸,我把陈望扒了皮炖熟了夹给你,你吃吗。”
陈期直直的看着他,突然被点名的陈望从一碗水果罐头里抬起头,全家静默,陈期终于体会到了课本上描写的那种绝对寂静。
两秒钟后,陈爸爸举起手伸出巴掌,陈期跟着起身,用同样强硬的姿态站起来。
“爸,你没理由打我,我没做错,我不认错,你要是打我,我一定还回去。”
声音有些抖,鼻子也开始发酸,但好在这句话自己完整的说出来了,陈期并不害怕,她只觉得痛快,大快人心,扬眉吐气。
你要是打我,我一定还回去。
你看,我没有无理取闹,我多讲道理。
你打我一巴掌,我就打你一巴掌。
爸爸也不能无缘无故打人。
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因为我没有错。
她看着爸爸被妈妈拉着放下手,摆出一脸不跟小孩子计较的神情。
陈期再次苦笑,爸爸,尊重是相互的,我曾在人前给过你足够的面子和威严,但你不能总用牺牲我的方式去证明自己,我以为你会懂,可你还是不懂。
她慢慢转过来看向沉默的一桌子,如果姥爷在就好了,他一直都记得自己不吃鱼的事情。
可是姥爷不在了。
“爷爷,我说过很多次我不吃鱼,我看到鱼就恶心,很多次,每次聚会我都说,可是你从来不记得。”
“既然你根本就不关心我,又为什么要庆祝我的成绩呢,你到底是在替我陈期感到高兴,还是在为你的陈家感到高兴。”
“你们大人为什么总喜欢强迫别人做别人不想做的事情呢,幼儿园小孩都学过的尊重和理解,这么多年,你们到现在都没学会。”
所有人都保持着沉默,只有一向直肠子的大伯母瞪大眼睛看着她,像是不敢相信从不说重话的陈期会这样放肆的顶撞长辈。
老三家的小丫头片子,怎么越长越像陈萧那个丫头,真是翅膀硬了。大伯母一肚子车轱辘话,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不知道到底是哪一次变故改变了事情进展的格局,不知道是哪一根线牵动了所有人,在这个夏天最热的日子里,所有人都默契的学会了沉默。
“期期,别以为你拿了成绩我们就得惯着你,长辈也是关心你,还不赶紧坐下。”
平时最喜欢当好人缓和场面的妈妈打破了冻死人的冷场,陈期听着她的声音,忽然有些心酸的想笑。
妈妈的声音居然有些抖,这些大人怕她,这些大人不知道拿她怎么办。
妈妈,你除了当老好人又会做些什么呢。
“关心我?”陈期的声音里透着讥讽,“如果刚刚我爸开口是帮我解围,我倒是愿意相信,这桌子人还有人是真的关心我。”
关心是站在对方的立场上。
她脸上荡漾起一个惊讶的笑容,“至于我爷爷,您什么时候关心过我?”
“小孩子不需要吃苹果,是不是,爷爷。”她有些好笑的看着爷爷,然后冷冷的说,“所以也没必要吃鱼。”
这么多年,原以为自己都忘记了的一些不甘心和计较,却在这一刻突然变成最清晰的记忆,陈期大仇得报,痛快的扔下残局出了门。
她顺路去图书馆借了一直想看的《智齿》,回家给自己下了一碗面条,加了黄瓜火腿肠和鸡蛋,打开空调,躺在卧室一边吃饭一边看那个普通人突然变成天才作家的故事。
对于陈期来说,这才是她想做的事情,而不是对着一群不喜欢自己自己也不喜欢的人堆出一脸笑容听他们说相声。
而且,她完全感受不到恐惧,她知道自己那样放肆肯定会招来父母的训斥,她本以为自己会害怕,然而从离开饭店到回到家里,她的心里都非常平静,对自己的担心还没有对丢了牙齿的梁功辰的担心多。
她在改变,虽然还不确定,这是不是变得更好的一部分。
爸爸妈妈也在改变,陈期能明显感到他们的话少了很多,吃饭变成一件可以安静享受的事情,几次对话中自己开口,爸爸妈妈的回答会瞬间变得谨慎和犹豫。
姑姑,我爸妈现在对我很客气,我不知道父母对孩子客气是不是不太正常,但是我喜欢现在的状态,因为犹豫代表着在意和思考,他们不能一直说话做事不动脑子。
我没办法改变世界,也没办法改变很多人,但至少,我可以改变我的家人,我和我的家人,一起进步,一起长大,就已经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