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里的灯亮了一夜,新京大大小小的官员这一夜之间几乎已经全都知晓了“定王叫他那年轻的世子殿下坐了新京县令这个位置”的消息。
清晨,也不知道多少人的眼睛正看着这个小小的,不起眼的衙门——便在这万众瞩目之中,自从上一任新京县令夏霖过世后便封闭了好些日子的县府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擦拭一新。
乌黑油亮的大门“吱呀”一声便开了,一个气质平凡的少年从里头走出来,绕着门转了两圈,往里头喊道:“主子!这门有点旧了,该换了!”
里头他那“主子”没有说话,倒是冲出来一个衙役,拎着他的衣领子便把他揪回去:“别闹。”
却忽然听得有人在那里笑,望过去却是一个书生打扮的人,大喇喇地站在清晨还蒙着一层白雾的街角里。
他身上的衣料并不好,夹袄也单薄稀瘪,嘴唇被冻得发青。
……再细看才发现他的夹袄没能护住腰,却是因为这书生身材高挑,夹袄小了——偏生人又瘦,能堪堪套进去。
很明显囊中羞涩,没钱做新夹袄,便穿了去年的出来。
“你笑什么啊!”
这被衙役提溜着的人正是容信的小厮青竹。
他不是不知这书生是在笑他,但是又实在是不知道这书生是在笑什么,便不禁也不管衙役还在扯他,扒在了门框边便大声问那书生。
“我笑你要挨打。”
那书生袖着手,但是袖着手也冷,只好不住地把手从袖筒里拿出来在脸前哈气:“你这是在县衙前头喧哗,实在是送上门的错处,叫人拿住了非得叫你主子难做。”
“为什么要挨打?”
青竹索性挣脱开了扯着他的衙役,奔到这书生面前把怀里还热乎的包子摸出来:“你告诉我,我就把包子给你。”
“……”
那书生愣了愣,倒也从善如流:“县衙前喧哗依律令是要杖责五下,你可知晓?”
“是啊。”
青竹愣了愣,“哎呀”一声恹恹道:“你说得对,看来我今天是要挨打了。”
那书生接过了他手里的包子,觉得好笑,便一边大口咬了包子一下,一边口齿不清道:“当今新京县令不是你主子么?这种可罚可不罚的事情,说不准你主子不会罚你呢。”
“哪里有这等美事!”
青竹忍不住对着他叫苦:“他在我出门时叫我谨言慎行,我没听进耳朵里去!完了完了,这顿打是躲不过去了。”
他心中想着等一会儿要挨揍,又看书生吃包子吃得香,不禁颓丧地蹲在那里吸口水,倒是叫书生看稀奇:“你怀里不是还有一个包子吗?”
“那是我主子的。”
“你主子也吃包子?”
“他吃啊,他什么都吃。”
青竹无意识随口答道:“好奇怪,我喜欢吃的他也都喜欢。”
“……”书生顿了顿,又问道:“你喜欢吃什么?”
“大鱼大肉。”
青竹这一次倒是回答的很快。
“可你买的是菜包子,定王府总归不会连肉馅包子也吃不起吧?”
“主子看了一
一夜公文,我怕吃大鱼大肉叫他胃里腻味恶心。”
“……那你现在就应该快点把包子送进去。”
“可按你说他一定要打我了,我心里怕,就不能先蹲一会儿么?”
……
书生中终于意识到这小厮真的是一个憨小子,满腹千回百转一时竟都无处施展。
就此一愣之后,他竟是索性散去了大半谋算之心,笑着弯腰拍了拍青竹的肩:“你主子对你倒是好。”
青竹听不明白他话中之意,但是觉得他这语气有什么不对,只是在那里嚷嚷道:“怎么啦?你说我可以,说我主子不成,他就是好。”
“好好好!”
还回来的是书生的大笑:“谢谢你的包子……因这包子果腹之恩,我也提点你一句:回去马上与你主子讲你惹祸了这件事。你主子定然能明白我说的这些话……唉,你主子若是真的如你所说一般好,你又要让你主子难做啦。”
青竹:???
他向来不聪明,也知道自己不聪明,但是有一点好,就是听聪明人的话。
而此时此刻书生在他的眼里赫然便是个聪明人。
因此青竹不疑有它,转身便往县衙里跑。
他找到容信时,容信正伏案小憩。青竹咣咣咣跑进来,脚步声沉得要死,理所当然把本来睡得就不安稳的她给吵醒。
容信顶着俩大黑眼圈满脸残念地抬起头来:“何事如此着急?”
青竹张口就来:“我闯祸了。”
……容信早已经习惯了,她敷衍地“嗯”了一声:“知道了,现在几刻了?”
“卯时一刻。”
青竹下意识地回答,又认真重复了一遍:“主子,我闯祸了。”
“……”好吧。
容信从善如流:“你闯出了什么祸了?”
“我在县衙前喧哗。”
……
沉默了一会儿,容信支起身子捏了拳头重重往自己额头上来了一下子,似乎想要:“青竹啊。”
青竹:“嗯?”
“这件事情很小,但是很麻烦。”
“我知道,主子,你打我吧。”
青竹认错的态度意外地良好:“那个书生告诉我了。”
容信:“……什么书生?”
青竹便与她一五一十地讲:“那个书生说我叫主子为难……”
“可不是叫我为难?”
容信站起来,掬了屋子角落陶盆里的冷水洗脸:“你是我的小厮,却在我就任的第一天惹出这样的事情,虽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错处,但是多少双眼睛正看着我要怎么做……”
“我若是罚你,假使你心中就此记恨我,那该怎么办?”
“假若我不罚你,那么国之法度的威严又要往哪里放?”
抽出了腰间的汗巾子缓缓擦干脸上的水珠,她长叹了一口气:
“所以我必然要罚你……不但是罚你,还最好要让整个新京的百姓都看见你被罚了,由此立我声威。”
青竹听得稀里糊涂,心道自己大概是躲不过这一顿揍,而且还惹了主子生气,遂狗腿地双手接过了容信手中
中半干不干的帕子,讨巧儿道:“哎呀,打就打了,大不了在床上躺两天嘛。”
容信本来因着青竹惹出来的这事情有些愁闷,此时也叫他这狗腿的行为逗笑了:“你倒是光棍儿。”
她在室内转来转去,随手拿了一卷竹筒在手上轻敲:
“但是呢——虽说乱世用重典,你是我的贴身小厮,我若是重罚你,岂不是一点人情味也没有?现在依旧是乱世,但新京的百姓却多少安稳了一些,便应该图谋仁政了……这么说的话,外界依旧是乱世,盗匪横行,不用重典又不行——罚固然是要罚,但是这个度却难把握。”
那头青竹已经叫她三言两语绕晕了,只愣愣地站在那里道:“主子也弄不明白么……怪不得那书生却说叫我回去立刻便要与你讲这件事哩……”
“是那书生叫你立刻回去与我讲这件事?他还说了什么?”
“说若是主子真如我所说那般好,一定还会为难。”
这话没头没尾,饶是容信心思灵敏也没能立时品出其他味来,便问青竹道:“你与他到底是怎么说上话来的?”
青竹便一五一十说来,说到了包子,容信便回过了味儿来,一愣后低首轻轻笑叹道:“这人倒真是狂生一个……”
青竹又不知所以了。
“还不懂?乞丐尚且不吃嗟来之食,你对却用包子侮辱一个士子,岂不是大大得罪了他?”
容信一敲他脑袋:“这般的话,我若是想要去请他做我的幕僚可就难了……我之所以说他是狂生,正是而他自恃才高,认定了我听你说完事情始末必然惜他之才——这般笃定难道不狂吗?”
青竹理了半天也没弄明白。
但他弄明白另外一件事了:自己大概又惹祸了。
想了想他连忙从怀里把菜包子捧出来讨容信欢心:“主子你吃吧,你都熬了一夜了……大王要是知道,非得把我腿给打断啊。”
容信心里头不单装着青竹这桩事,更多的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实在是一点胃口也没有,瞧着青竹傻乎乎,便把包子推回去道:“你不是也没吃吗?你吃吧。”
“但也不能叫新京的县令升堂的时候肚子咕咕叫嘛。”
“……”
容信又是摇头又是笑,把包子掰成了两半丢给青竹一半:“得了吧?”
“得了。”
青竹倒是回答的认认真真。
“我没有……”
说着时他咬了一大口包子差点没把自己噎住,咳嗽着说完了下半句话:“我没有想得罪他,我下次买一屉包子送给他。”
“你什么都别做了罢。”
容信哭笑不得:“这位狂生也并没有真的记恨你。”
……
待到辰时升堂时,坐在县衙主位的少年脸上已经没有黑眼圈了。
他的官服一夜之间自然没有做好,因此身上的是上一任新京县令夏霖大人的旧衣。
夏霖多少也是个成年男子,因此穿在少年身上显得有些宽大,然而少年本身的身份便能令人忽略这点违和感。
混在人群里的芙蓉心中却十分忧心——唉,给世子眼圈上涂的脂粉不会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