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泠泠,投下一片冰冷的银白。
木轮在地面上滚动所发出的声响打破了夜的静谧。
那是一辆木车,无任何力量牵引,自动向前行进。
木车四面镂空,内里的乘坐者可以清楚地观察外界的情况,从外面却完全看不到里面。
木轮缓缓轧过,竟成了这夜里唯一的响动,不远处的村镇全然是一片死寂。
即使是深夜,也绝不该沉寂如此,总应响起一两声犬吠,和人们梦中的呓语。
除非……
寂静之中,隐隐透出不详。
空气中弥漫着锈蚀的气味,木车似乎碾到一片水洼,便停了下来。
车子正面的木板向下翻倒,形成斜坡,一个极清瘦的年轻公子乘木轮椅缓缓滑下。
那白衣公子正襟危坐,头发束得一丝不苟,找不出一丝乱发,膝头横放的是平日里惯用的九弦琴。许是久居室内不见阳光的缘故,公子的皮肤有些苍白得过分,竟显出几分病态来。眉目如画,均是生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则显阴柔,少一分则嫌寡淡。正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这样一个谪仙般的人,此时眉毛却紧紧蹙在一起,面上露出悲戚之色。
令他露出如此神情的原因就在不远处。尸体,数百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血色从一具具尸体身下漫出,几乎将土地染成了紫红。
就连他脚边的水洼,也泛起腥臭的气味,令人作呕。
即使是地狱,恐怕也不过如此。
无声叹气,他还是晚了一步。
手段残忍,不留活口,正是江湖中人口口相传的魔教行径。
自他听说这一带出现了魔教旧部便日夜兼程,但终究还是……
愈是深入,血的腥气便愈浓重,他忍住不适,驱动轮椅四处检视,希望能找到幸存者。
目光扫到一具尸体颈侧,他顿住,然后,猛然弯腰扯开那尸体领口衣物,动作幅度之大,几乎将自己从轮椅上掀倒。
尸体衣领半敞,便露出了颈侧的诡异纹身,那是条鲜红斑斓的小蛇,蛇头高高昂起,蛇口大张,露出四只尖利的蛇牙。
赤练蛇!
二十年前,这条赤练蛇就如魔教的名号一般,令人闻风丧胆。
相传魔教教主擅使一条赤红长鞭,与人对招之时鞭子去势神出鬼没,便如同活了一般,江湖中人没少吃过这鞭子的苦头,又恨又怕,从此便把教主唤作“赤练蛇”,绰号传到教主耳中,他非但不怒还欣然接受,并下令要求所有教徒纹上赤练蛇纹,以之为魔教标识。
魔教尚未覆灭那会儿,只要“赤练蛇”三字,便可医村中小儿夜啼。
可是魔教早已覆灭,江湖上少说也有十数年不曾有过魔教作乱的消息,偶尔传出一两桩,事后也都查明不过是冒名顶替之徒,如今怎么突然出现,还死在了这里?
君端玉又察看了几具尸体,面色渐渐凝重,这些人也都有赤练蛇纹身,这究竟是……
君端玉沉思间,一具“尸体”忽然伸手抓向他脚踝!
君端玉面色一凛,一手控制轮椅飞快后退,一手按住琴弦,作势便要拨弹!
及看清突袭者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扣弦的手便拨不下去。
君端玉幼时曾被人挑断了脚筋,从此再不能站立,也从此,再不许外人近身。
“叶姑娘……是叶姑娘回来了吗……”那倒在地上的老人勉力支起上半身,哑声道,声音竟带了几分哽咽。
他们原本就不好战,武功低微,因此,当那些黑衣人冲进镇子,他们几乎全无反抗之力,而他年岁大了跑不动,背上又被人捅了一剑,他顺势倒下装死,幸而没伤到要害,这才逃过一劫。
“叶姑娘……我们应您吩咐,在这镇子里住着,十几年都没出去过一步……我们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正道为什么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啊……”满是沟壑的脸上老泪纵横,那老人失血过多,视线早已模糊,无端地把君端玉认成了旁人。
“……”君端玉出生时,魔教早已消失,他不了解事情始末,自然不肯随意开口评判是非。不过听这老人话里的意思,倒是坐实了他们是魔教教徒。
老人还在声泪俱下地诉说,君端玉却沉了脸色,双手拨弦,一连串弦音自他手下泻出!
君端玉双腿被废,武功便只能另辟蹊径,将内力融入琴音使琴音实质化,便是他的应敌手段。
空寂的夜里,几声弦响格外突兀。
声音是四面扩散的东西,但在君端玉手里却绝对不是,弦声穿过老人一如风中残烛的身体,却没造成任何影响,只在老人身后不远处,击出了金戈交鸣之声。
银光闪处,几把柳叶般细小的刀子与地面撞出了清脆的声响,断为几截,而这柳叶刀原本将要扎进那老人后心。
“是谁!”君端玉沉声喝道,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内力的支持下却能传得很远。
回应他的,是数十把同样的柳叶刀。
君端玉咬牙,一手继续拨弦击落源源不断飞来的暗器,一手操控轮椅到那老人身旁,不过仍然谨慎地与之保持了一定距离,确定了自己足以应付一切突发情况后,才凝神应付四面八方飞来的暗器。
江湖常用的武器中,暗器无疑是最令人防不胜防的一种,也最引人厌恶。
弦音一声紧似一声,飞来的刀子映着寒光,雪花一般叫人心烦意乱。君端玉索性阖眸,仅靠听声辨位便将暗器一一击落。
根据暗器的数量和频率,君端玉已能确定对手只有一人,他几乎要敬服这个躲在暗处的敌人了,利用巧劲令暗器从不同方向发出,进而掩盖自己的真正藏身之处。这种手法不可谓不精妙。
不过,暗器再多,也总有用完的时候,所以君端玉一点也不急。
直到,他听到老人的惨叫。
与此同时,暗器猛烈的攻势停了,而老人在那一声惨呼过后便软倒在地,没了声息。
一切,陷入令人难堪的死寂。
君端玉怒极,面上却不露声色,缓缓移动轮椅到老人身旁,仍然谨慎地保持了距离。
事实证明他如此小心不无道理,因为就在他接近老人尸体的时候,一条斑斓毒蛇从老人领口钻出,闪电般扑向君端玉脖颈!
一声弦响,无形的刃将蛇从头至尾斩为两半,蛇尸没了前扑的力道,委然坠地,露出森白的蛇骨。
溅起的蛇血在君端玉雪白的衣襟上缀了几点梅花,君端玉恍如未觉。
远处,一抹黑影飞快掠过,夜的墨色之中,几乎辨不清其身影。
君端玉却动了,手指拨弦。抚琴本是极风雅的事,却因他的动作,透出几分狠决。
尖锐的琴音划破夜空,直袭向那空中的黑影。
是他大意了。
怎能指望一个使用暗器的人光明磊落。
从一开始,对方就没打算利用暗器杀人,柳叶刀只是个幌子,用于分散他的注意力,实则暗度陈仓,纵毒蛇咬人。
君端玉极少见地冷了脸色,那人如此急于灭口,莫非这里还藏了什么秘密?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令那人如此紧张。
他一向耐心极佳,左右身上无事,索性一户户推门进去检查。
许是暗中那人自信君端玉查不出什么,没再出手阻挠。
这里的所有人都死在了小镇里,由尸体的姿态犹可窥见当时的惨状。
有人显然尚在睡梦中便被砍成了几块,有人则是在逃走途中被杀死。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色,君端玉终于发现了一点不寻常处。
一具女尸倚着屋里的柜子,刚好挡住了柜门,看上去就像是在保护柜子里的什么东西似的。
君端玉向女尸躬身拱手,这才动手挪开尸体,将柜子打开。
出乎意料,柜子里藏着的竟是个孩子,四五岁模样的女童,把自己缩成一团小声抽泣着。
不知为何,君端玉竟从女孩身上看到了年幼的自己,一时间心神巨震。
是什么时候,他也曾这样被人护在身后,用自己的命换了他的?
幼时模糊的记忆忽然这一刻被重新唤醒,他依稀记得,白衣的女人笑着,温柔地唤他“玉儿”。
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这在江湖之中似乎也是一个难解的谜,而随着他年岁渐长,坊间传闻也越来越离谱,甚至传出了他母亲原是报恩的白狐这等无稽之谈。
柜子里哭泣的女孩抬头看见外人,吓得全身哆嗦,抱在怀里的画卷就这么掉了下来。
画卷在地上滚了一圈铺展开,画上绘着一个白衣女人的背影,踮了脚去折一枝生在高处的人面桃花,浅粉的花瓣翩翩飘落,奈何只沦为那女子陪衬的背景。
虽仅是个背影,但可料想那女子定是极美的,君端玉只觉熟悉,一时间忘了情,弯腰便要触碰画中人。
手指触到的瞬间,一抹猩红撞进了他视线,他飞快缩手,破碎的记忆又一次呈现在他面前。
门外传来愤恨的叫嚷,温柔的白衣女人匆忙将他藏好,在他头上摸了摸叫他不要出来,接着便是刀剑交鸣,最后的最后,他出来找她,她却着一身血色躺在地上,任他怎么嚎啕大哭都没有坐起来温柔地把他抱进怀里。
他想起来了!血海深仇,怎容忘却!
“哥哥……”小女孩怯生生地唤。
君端玉恍惚间仿佛见到了曾经的自己,一扇柜门如同连通了地狱,他走出来,就成了孑然一身。
他叹气,弯腰拾起画卷,这才发现,画上沾了地上女尸的血,血迹晕开,娇俏的女子背影被染得几乎看不清楚。
画的下角还潦草地涂了“沉素”两字,虽说潦草,却写得龙飞凤舞,别有一般味道。
只是不知,写的是何人的名字。
“我想,你也无处可去,从此便跟着我罢。”不甚熟练地勾唇,他向她伸出手:“我叫,君端玉。”
抱起女孩出门,却意外迎面撞见一人。
还是个熟人。
那人身量修长,提三尺剑,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掌门。”君端玉虽然意外,礼数也不曾少了半点。
那人转身,原是冷肃的神情,却在见到君端玉的一瞬间柔和下来。
“端玉,果然是你。”那人上前几步,低头与君端玉对视:“我方才听到弦响,就猜到你一定在这儿,怎么样?凶手找到了么?”
“……”君端玉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见到方仲仁,他竟会问出这样一句话。
小镇被屠尽,而他正从一间刚死了人的房子里出来,这人,竟是半点疑心也没有。
不过另一件事引走了他的视线:“你受伤了?”他注意到方仲仁肩头衣物被血润湿了一块。
“不妨事,血都止住了。”方仲仁略不着意:“方才似乎撞见了那凶手,对招时被他刺了一剑,叫他逃了。”
“看清那人面貌了吗?”君端玉沉吟:“以你的武功剑法,伤得到你的人恐怕不多。”
“那人蒙了面。”方仲仁懊恼地摇头,忽又陷入思索:“不过我观那人路数有些熟悉,似乎从前见过……”
君端玉驱动轮椅,木轮碾过一片血泊,卷带起粘腻的声响。“不急,可以回去慢慢想。”
方仲仁笑道:“这番回去,便多住些时日罢。你出门从来不叫人跟着,着实让我放心不下。”
“好。”
“要说剑法,还是你们君家最是出神入化,只可惜你的腿……”
“陈年旧事,不必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