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
房间的门被大力推开,身着习剑服的少女出现在门前,头发扎得利落,额前碎发被汗滴沾湿,黏着在光洁的额头上,腰间佩剑,眉目清秀,又自然透出股英气。
当年被带回来的女孩已长成了少女。
君端玉坐在桌边,拿了块软布细细擦拭着修长的剑身,头也不抬:“女孩儿家,跑到男子房中吵吵嚷嚷,成了什么样子。”
少女吐了吐舌头,声音放低了些:“刚教的剑招,我练熟了!”
“哦?是么?”君端玉面色淡漠,收剑入鞘随手放在桌上,驱轮椅缓缓移动:“出去演给我看。”
少女忙不迭跟上。
当年她被君端玉带出来时太过年幼,甚至记不得自己的名字,而她的亲人又皆死于他人之手,原本的名姓自然是无籍可考。
君端玉便令她随了君姓,取名君仇晚。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既是提醒她,也是提醒自己。
不过七年过去,他虽全力追查,却一无所获。
就连那天晚上曾交过手的神秘人也全无消息,甚至江湖上根本找不出能把暗器使得那般出神入化的人物。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当年的一切都抹了去。
少女一套剑法堪堪使尽,虽不十分纯熟,倒也有了几分雏形。君端玉目光渐渐柔和,手指搭弦:“过来些,我给你喂招。”
君仇晚大惊失色:“公子,您饶了我吧!我哪儿禁得住……”
“说了是喂招。”君端玉轻笑:“哪有出全力的道理。留心,要开始了。”说着,轻轻勾弦弹了个单音。
毕竟是对敌经验不足,君仇晚仓促之下来不及使出任何剑招,只是本能地横剑招架。
“铮——”
君仇晚一连退了十数步才勉强稳住桩子,只觉双臂,手中的剑几乎都要抓握不住。
她自小被君端玉骄纵惯了,便丢了剑靠过去撒娇:“公子赖皮,说了不用全力的……”
“若是真的对敌,”君端玉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依然柔和,并无半分呵责的意味:“方才你的剑已经断了。”
其实何止剑断。若是真的生死相搏,君端玉一旦拨动了琴弦,便绝不会收手,而且以君端玉的身体情况,绝不会给对手留下接近自己的时间。
“把剑拾起来,我们继续。”君端玉按了按琴弦,低头之间,眼中情绪已经掩去,再抬起头的时候,依然还是那个清俊冷淡的公子。
两人又对拆了几招。毕竟君仇晚对敌经验不足,虽说君端玉有意放水,但仍是左支右绌,吃力得很。
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指轻抚琴弦,原是极赏心悦目的画面,但君仇晚却无暇欣赏,回忆着剑谱上可用的剑招,依样挥剑——金戈交鸣,琴音虽然被剑成功荡开,但琴音中所含的内力仍是震得剑嗡嗡作响,连君仇晚也受不住,退了半步。
“方才那一招,若你腰部略下沉些,便不会退那半步。”君端玉皱眉,依旧不满意:“剑谱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你为什么总是做不到。”
“因为我……累了嘛。”君仇晚原想撒个娇赖过去,但看见君端玉的脸色,不敢再闹,声音低了下去。
“你……”君端玉闭了闭眼:“你这样惫懒,要何时才能为你父母报仇?”
“我又不想去报什么仇。”君仇晚咕哝着,把剑往地上一插,盘膝坐了下来:“我又不记得他们。”
君端玉指尖一颤:“你说什么?不想报仇吗?我以为……”
“我什么都不记得,为什么要去报仇?”君仇晚歪了歪头,很是疑惑。
“……”这个答案令君端玉始料未及,一时竟然语塞。
全然忘却,没有了那些与爱相关的记忆,于是很自然地,恨也就荡然无存,这样多好,与过去和解,从此等待她的,便是更加美好的未来。
可他却忘不了,曾经他有父母有亲人,却在旦夕之间失去了全部,又焉得不恨?
幼时的那局棋,他最后也没能解开,后来他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残局,叫作死棋。
这样的记忆太沉重,他独自背负了十数年,原以为终于有人与他同病相怜,可是她竟然说:不想复仇?
她竟然说:什么都不记得?
不记得,仇恨就不存在?
手指神经质地攥住琴弦,君端玉垂下头,不言不语。
君仇晚起初没太在意,公子一向少言寡语,他这个样子也差不多是常态了,不过刚刚顶撞过公子,她心中有愧,便偷眼去看,又不敢看得太明显,生怕自家公子抓她又去练剑。
这一看,就看出了问题。
君端玉白皙修长的手指已被琴弦割破,殷红的血渗出,几乎染红了小半个琴面。
“公子!”君仇晚大惊失色,跳起身扑过去抓君端玉的手。
原本微妙的平衡被打破,君端玉抬起头,瞳孔没有焦距,漆黑的眼眸仿佛深渊一般引人深陷。
“公子?”君仇晚从没见过这样的君端玉,但是直觉告诉她,君端玉这样的状态很危险。
没等她做出什么举措,君端玉已经抬手狠狠将她挥到一边,不顾手指还在流血,十指急速地拨弦,琴声悠扬,四面荡开。
骤然爆发的内力袭向不远处的桃林,三棵足有碗口粗细的桃树被这一击拦腰斩断。
君仇晚被吓呆了,这样的攻击若是她挨一下,后果怎样她都不愿去想。
然而这还没完,君端玉像是在同某个幻想中的敌人战斗,琴弦越拨越快,毫不吝惜内力,连手指的伤也似毫无知觉。
“端玉!”所幸,有人打破了僵局,方仲仁似乎发现了情况不对,运轻功赶来。
听见动静,君端玉缓缓转头看向方仲仁,神色似喜似悲,手指轻扶膝上的九弦琴,鲜血滴答,染红了琴弦琴面,又染红了雪白的衣襟,这模样诡异之极,却又透出些凄婉的美感。
接着,手指在琴弦上又是一拨,连指尖血珠也随着他的动作飞弹而出,毫不留情地,攻向方仲仁的方向。
方仲仁一惊,他来的时候没有带剑,不敢硬接,足尖一点,侧身避开锋芒。
“掌门!接着!”君仇晚脑子也快,捡起自己的剑,遥遥丢给方仲仁。
方仲仁险险避开君端玉的又一次攻击,飞身过去把剑抢在手里,随手挽了个剑花,神色依然犹疑不定。
他原本就是来看君端玉的,到了附近听见桃树倒下的声音便发觉不对,这才急忙赶来。
君端玉这副样子,明显是走火入魔,不过,好端端的,怎么会走火入魔?
不过无论如何,当务之急都是先控制住他。
这样想着,方仲仁却发现他根本没办法接近君端玉。
他这方面一向谨慎,入魔之后实力更是增强了不少,而且他可以毫无保留地攻击方仲仁,方仲仁却顾忌重重,根本没办法对他动手。
两人相识多年,无数次对招,但没有一次是像现在这样,一个满心杀意,如地狱里的恶鬼,另一个却心生疑虑,不敢轻易出剑。
君端玉似乎失去了耐性,指尖一挑,琴声便改了调子,由宫变作羽,催弦愈疾,琴音愈发高昂激愤。
方仲仁顿时急了,缠斗了这么久,君端玉的内力必然已近枯竭,这个时候弹这样的曲子,已经不是对敌而是催命了,不单单催敌手的命,也是耗尽自己最后的心力,只求同归于尽。
他为什么要练这样的曲子?莫不是,心中早就存了死念?
方仲仁不敢再耽搁,可是琴音又快又急,他自顾尚且不暇,更遑论去唤回君端玉的神智。
这会儿君仇晚也发觉了曲子凶险,便蹑手蹑脚地爬起来,从君端玉背后慢慢靠近他。
若是能点到君端玉的穴位,就一定能控制住他。
“危险!”
弦响盖过了方仲仁的警告声,而君仇晚被吓坏了,甚至忘记了闪躲。
分明君端玉没有回头,她也没有弄出什么声响,但君端玉就是发现了她,琴音裹挟着内力直袭向她面门!
方仲仁轻功急纵,但终究是来不及,暗道一声糟糕,耳边却又响起一声。
原来千钧一发之际,君端玉再次拨弦,力道相似,速度却更快,很快追上先前那道,二者相撞,同时化为乌有。
“端玉,你……”方仲仁提剑走近,拿不准他此时的状态是否正常。
君端玉低头看了看鲜血淋漓的指尖,苦笑一声:“给掌门添麻烦了,端玉惭愧。”
“没事了就好。”方仲仁丢了剑,喃喃着:“没事了就好。”忽然又记起什么似的,正颜厉色道:“那种搏命的法子,往后切莫再练,听到了没有?”
君端玉张了张嘴正要说话,血却先从嘴角溢了出来。
失去意识的时候,君端玉的身子晃了两晃,最后还是撑住了没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