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寻旧梦前溪去，过了柳三眠。

    这是清代吴锡麒词，一首《少年游》中的一句。

    林少爷这次出门寻找自己的仙缘，正是“欲寻旧梦”。林少爷前世在地府呆了八百万年，也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柳三眠”。

    “你要记住，你的仙缘必须你自己去寻找。”

    “走遍万里路，历尽千般奇，初心终不悔，仙缘自然来。”

    “你的仙缘只要用心、坚持就能找到，不必去问他人，也不必刻意去做什么事，更加不用急躁，切记切记！”

    林少爷牢记仙女姐姐的话，虽然还没有完全明白话中的意思，但是也知道不可能马上找到自己的神仙师傅。

    林少爷从小就悠闲惯了，仙女姐姐又叮嘱他不用急躁，虽然心里已经把寻找仙缘当作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但是也不着急。这时虽然已经是暮春时节，仍有野花处处。梧州到广州要经过封开、浮、肇庆等地，路上也有几处好山好景。雾绕青山似仙境，鸟鸣深处好栖身，春雨浸润大地，水汽从大地散发出来，弥漫在山间，远远看去，若隐若现的青山就像仙境一般；欢快的鸟鸣声从仙境一样的青山传来，听上去是何等逍遥自在！令人联想到那里是一个安居的好地方。林少爷一路放马漫游，想得最多的就是自己的仙缘。神仙师傅在哪里？林少爷也知道神仙师傅不在那仙境一样的山中，因此一路走马观花，不急着赶路，也不逗留。

    三月廿五，林少爷到了广州。

    广州比梧州热闹许多。广州人“饮早茶”的习惯源于清朝，到民国已经成为一种饮食文化，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车夫苦力，一杯早茶是许多广州人一天生活的开始。茶楼也是一个“八卦”的地方，各阶层的人，各种话题，社会上发生的各种事都能从茶楼里面听到。

    林少爷到广州第二天就下雨。

    林少爷不急着到汕头，便在广州四处逛逛，除了喝早茶，也看了大戏，也听了不少新闻。这时正是军阀割据时代，盗匪四起，抢劫勒索、偷鸡摸狗之事每天都有发生，广州也不例外，在茶楼坐一会，就能听到不少新闻。除了神奇怪异的事，林少爷对其他事不感兴趣，因此在茶楼虽然听闻不少社会上的事，却无动于衷——不打听，不参与讨论，不思考社会问题。

    口袋有钱心不慌。林少爷在广州逗留了七天，没听到什么神奇怪异的事，自己也没遇上坏人，于是又继续前往汕头。

    这天，林少爷到了河源地界，一处放眼不见人烟的山中。

    万里无的晴天。这时已是四月初，初夏时分，虽然天气还不是很热，但是到了将近中午，林少爷的马也开始喘气了。

    林少爷停了马，下来，让马自己在路边吃草。

    左边山上一条小瀑布飞溅而下，水落处旁边有两棵树，走过去只有四五十米，石子地，路也不荒，林少爷打算洗洗脸，在树荫下歇歇，于是便过去。林少爷哼着《牡丹亭-惊梦》台词，到了水边，见一棵树根下有一堆衣服，知道水里有人，好奇往水里一看——只见一人仰头靠在水潭中一块石头上，一双丰满的半浮水中，是一个女子。

    荒山野岭，一个女子怎么会来这地方洗澡？莫非是妖精？

    林少爷满脑子神怪事，加上前世是个驱魔人，潜意识作祟，第一时间想到女子可能是妖精。但是妖精为什么在这地方洗澡？林少爷看着水潭中女子发怔，忘了非礼勿视。

    “你是谁？”

    水中女子又凶又着急的声音把林少爷神游的魂魄惊回。

    “小姐，对不起，我……哟！”

    林少爷见女子说的是官话，连忙用官话向她道歉，同时想解释一下，谁知话没有说完，水中女子一扬手，水花之中竟然有一块石头，一下子打中林少爷右额，林少爷吃痛之下本能的叫出声来！

    “你快走开！”

    水中女子的声音仍是又凶又急。

    林少爷狼狈走开，回到路边，不敢往水潭方向看。

    过了一会儿，听闻脚步声走近背后，林少爷知道是女子来了，才转身看她。女子穿着花衫花裤，扎着麻花双辫，身材高挑。林少爷见了女子，脑子里又出现她躺在水中的样子，未免有些心虚，不敢正眼看她长的怎么样。

    “说，你是什么人？”

    女子上前一步，突然用右手叉住林少爷脖子，语气比刚才更加凶，像审问犯人一样问林少爷。女子的手触感冰凉，却又非常温柔，只是轻轻捏住林少爷脖子，没有用力。林少爷老老实实回答她道：“我是广西梧州人，姓林，名近山，字志远。”以林少爷的身手，完全可以避开女子，但是林少爷没有闪避——林少爷感觉就像自己对女子做了一件大错事一样，要让女子消消气，别说叉住脖子，这时就算女子一巴掌打来，林少爷也不会避开。

    “算啦！是我倒霉咯！”

    女子放开林少爷，语气像是自怨。林少爷不敢搭话，却忍不住看她一眼。只见女子十分年轻，一张瓜子脸，风眼柳眉，肌肤白皙，十分漂亮。林少爷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女子，不觉脸上一红。林少爷正值少年，对男女之情已有一些遐想，加上林少爷的前世独孤萍和莫娘都是痴情人，无论是常人心理还是潜意识，都令林少爷对眼前女子有一种异样感觉。

    女子也正看着林少爷，又凶巴巴的道：“刚才你都看到啦？”

    “看到……一点。我……我不是故意的。”

    林少爷连忙避开女子的眼睛，感到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困迫，说话都不利索了。

    “算啦！喂，你有没有吃的东西？”

    女子话锋一转。林少爷大感惊喜，连忙道：“有，有几个大饼！”林少爷连忙去马背褡裢里拿了一包大饼和水袋来。女子道：“太阳这么大，到那边树下去吧。”于是，林少爷乐滋滋的跟着女子往水潭边的树下去。到了树下，女子先靠树而坐，又叫林少爷坐下，林少爷又乖乖坐在女子左边二尺外。

    女子吃了两个大饼，喝了几口水，便沉默出神。林少爷这时已经不紧张了，看得出女子有心事，但是也不敢主动问她。

    过了一阵，女子闻闻自己身上，又把左手衣袖伸到林少爷鼻子下，道：“你闻闻是什么味道？”

    林少爷闻到女子身上一股汗酸味，还没说，女子先说道：“是不是臭死人啦？我已经五天没换衣服啦！又淋了雨！你可不要笑话我哦。喂，你有没有多的衣服，借我换一下？”林少爷又拿衣服给女子换，自己先避开，等女子换好衣服叫了，才回来。林少爷普通身材，身高还没有完全长开，才一米六出头。看上去，林少爷只到女子耳根，女子比林少爷高了几寸。林少爷的衣服是长袍马褂，女子穿在身上也合身，只是短了一点，却也更加显得女子身材高挑。

    女子先洗自己的衣服鞋袜，手脚麻利，也不介绍自己。林少爷也找不到话题向女子开口，只默默看着她。

    女子晾晒了衣服，再坐下，才看着林少爷道：“谢谢你啦！等我的衣服干了再换回来。”

    “没什么啦。”

    林少爷也看着女子，笑了一下。

    女子也突然笑了，笑得像花儿一样好看。

    “姐姐你真好看！”

    林少爷发自内心的话一出口，发觉自己失礼了，又傻笑了一下。

    女子却没有生气，只道：“我就当你称赞我咯。如果是其他男人，我就把他当流氓了。我还没有介绍我自己呢！我姓张，名字叫灵灵，天灵灵地灵灵的灵灵，我是一九零二年十一月十一出生的，差不多十七岁啦。我是从澳门来到这里的。”

    林少爷也说了自己的年纪，张灵灵比林少爷大三个月零八天。于是，林少爷道：“以后我就叫你张姐姐了。”

    张灵灵道：“看你的样子就是个少爷，我就叫你林少爷咯。”

    “张姐姐你叫我名字就可以啦。”

    “我觉得叫林少爷顺口一点。”

    张灵灵坚持自己。

    林少爷也不坚持。

    “你一个少爷，从广西来这里干什么？”

    张灵灵又问林少爷。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是出来寻找仙缘的。”林少爷接着把遇见七仙女点化的事说了。又接着道：“我遇见七仙女的事，连姐姐姐夫他们都以为我是发梦！我从小只对神怪的事感兴趣，刚才看到你洗澡，我还以为遇见妖精了呢！”

    张灵灵看着林少爷，道：“我相信你。”

    林少爷见张灵灵认真的样子，感到有些意外，张灵灵是第一个相信自己遇见七仙女的人！

    张灵灵又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张灵灵“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句话学了林少爷的口气，听上去有几分调皮。

    林少爷见张灵灵学自己的口气，忍不住笑着问：“张姐姐你是干什么的？”林少爷突然觉得和张灵灵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我是帮人捉鬼驱邪的，就是巫婆咯！”

    张灵灵又笑道：“你不觉得痛吗？”说完伸出右手食指一戳林少爷额头。

    “哎哟！”

    林少爷轻呼一声痛，用手一摸，才发觉额头肿了一块。肿的地方一碰到就痛，不碰它只是麻中带一点点痛，不在意根本没什么感觉。

    张灵灵道：“对不起啦！还好没有破相。”

    “没关系啦，张姐姐你又不是故意的。”

    “我可是故意的。”

    听张灵灵说是故意的，不由得一怔，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张灵灵又道：“都怪我自己倒霉连累你啦！”

    这是张灵灵第二次说自己倒霉了。林少爷关心起来，问道：“张姐姐，你遇到什么事啦？为什么一件行李都没有？”

    张灵灵道：“我是要去汕头的，在前面惠州遇上了土匪，虽然打伤了他们几个，但是那些土匪人多势众，又有洋枪，他们打我不过就恼羞成怒向我开枪，我只好落荒而逃，连行李都丢了！我一口气跑过三个山头，才摆脱他们。口袋只剩下七个铜钱，有几个大洋在行李里面，也不敢回头找那些土匪。到这里已经身无分文咯！一身酸臭，又是荒山野岭，以为不会遇上人，才洗了个澡，没想到会遇上你！又累又饿，在水里闭一下眼就差一点睡着了！我一直担心那些土匪追来，所以手里拿了一块石头防着，看见你，把我吓了一跳！”所以张灵灵能够迅速一石打中林少爷，是因为早有防备，不能说是无意，也算不上故意，是把林少爷当土匪了。

    张灵灵卷起裤脚，露出右腿，指着小腿外侧一道红印，道：“这就是被土匪用洋枪打的，那裤子是还有一个洞，还好只是擦破了一点皮！”张灵灵又详细说了遇上土匪，和土匪打斗，以及落荒而逃的经过。虽然张灵灵就在眼前，但是张灵灵每说到惊险处，林少爷都为他捏一把汗！林少爷虽然没有遇见过土匪，但是也听说过土匪的行径，知道张灵灵这样的女子若落在土匪手里，后果不堪设想！更何况，张灵灵遇上的土匪连一个单身女子都不放过，打不过还放洋枪，简直没有半点人性！

    沉默了一阵。张灵灵又说道：“我的倒霉事还多着呢！”不等林少爷问，接着道：“王道长给我算过命，说我命里有贵人相助，每到困难都能化解。刚才洗澡的时候，我还祈祷贵人快快出来！看来你就是我命里的贵人啦。两年前开始，我就走霉运！现在不用担心啦，林少爷你有仙缘，我就沾沾你的仙气赶走霉运。林少爷，我以后就指望你了。”张灵灵说完笑看着林少爷。林少爷听得一惊一乍，见张灵灵笑得甜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呆住了。

    “怎么啦？刚才还没有看够吗？”

    张灵灵突然又凶巴巴、质问的口气问林少爷。

    刚刚认识，还没有了解多少，林少爷又被张灵灵吓了一跳。林少爷正不知要说点什么，张灵灵自己先脸一红，道：“我是说笑的啦！我的倒霉事，可不只是遇上土匪！我说给你听听。”

    张灵灵一说，林少爷便释然了，知道张灵灵凶巴巴的时候只是表达自己的一种方式——不管张灵灵怎样对其他人，起码张灵灵对自己没有恶意。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以及在交际中表达自己的独特方式。

    张姐姐还有什么倒霉事？林少爷看着张灵灵，除了兴趣，更多的是关心。林少爷对张灵灵已有一种说不出、不知道怎样形容的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