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封斯愣住了,因为他看见老巴顿看着紫衣女孩,眼里也有那属于高山冰雪的冷色。

    他惊异,没想到像老巴顿这样慈祥的老人也会有如此充满敌意的眼神,况且是对于一个年轻女孩。

    老巴顿走到他的面前,把手里的油灯递给了阿尔封斯,青铜的。他拍拍阿尔封斯的肩膀说:“今天回来的太晚了,晚上你还得读几篇经文,”不等阿尔封斯回答,他又看向女孩,说:“这位是你的朋友吗?从外面来的?”

    她与他对视,眼里是冰湖。她说是的,并且,她是来带走阿尔封斯的。

    老巴顿神情蓦然严肃,他皱着眉头,说:“终于来了吗?”

    老巴顿是个满脸皱纹如刀刻斧削般的老鳏夫。因为他是村庄神庙里的唯一祭司,所以他现在身上还披着一件白布缝制的衣袍,那是祭祀神灵时穿的。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雪白的双眉,像是两道刀光,很修长,说话时便随着眉头的松紧而抖动。

    此刻,他的长眉再次抖动起来,他说:“你可以带走他,但是得明天再走了,在这里住上一夜并不是什么很糟糕的事情。”

    紫衣的女孩摇了摇头,说,就在今夜,他就得走,她又重申,这是命运。

    老巴顿不同意,他说:“那是你的命运,不是我们的,阿尔封斯的命运也不是你的,今夜还是明天,决定权在他自己的手里,你应该问问他的想法,他才是关键。”

    阿尔封斯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变得模糊,陌生的人在说着陌生的话,熟悉的人也在说着陌生的话,这叫他想要呕吐。听了许久,他才听到有人想要他的想法,他毫不犹豫地说他不想离开。

    她笑了,看来你们打算违背约定了,不过,他会同意的,只是现在他还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也不知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罢了。

    老巴顿神色微妙起来,他眯着眼睛,危险的光芒从中显露,他说,你会告诉他,对吗?可惜他不见得会相信你。

    她说,未必,真相与结局越是不可接受,就越是令人清醒。说这话时,她眼里的寒芒激烈的简直要迸射出来,于是空气里便有冰晶凝结。

    老巴顿微笑,充满着神秘的意味,叫人不可捉摸。他把坚冰打破说,无论如何,先随我到神庙中共进晚餐如何?说不定吃一顿饭,就能解决这个问题了。

    她也笑起来,当然可以,进入空谷这个隐世之地确实是一件很累的事情,不过,我等着你找机会杀掉我。

    老巴顿把油灯从阿尔封斯的手里拿回,转过身说,我去准备晚餐,你们可以先聊,我很想见识一下紫皇后裔的能力。说完,他就掌着灯走了,顺便他还跟兰卡与亚当斯打了个招呼。

    夜色下他的背影模糊不清,光与影交织。阿尔封斯想叫住他,把所有的疑惑倾泻给他。但他被紫衣的女孩拦住了,她说,有疑问可以问她,但她只会回答一个。

    阿尔封斯艰难地呼吸着,想了好一会儿,他问,为什么要带他离开洛瑞珀。

    她说,这是命运。

    他受不了了,有火焰似的情绪在他的心底跃动,他说:“够了,你们总是一口一个命运,可是命运这种东西又在哪里,你又怎么能用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来回答我?”

    她显得毫不在意,她说,我来找你,这是命运;你我相遇,这是命运;你将与我离开,这便也是命运。

    他说,我难道不可以离开这里吗?我有我自己的想法,这具身体是我自己的,我难道不可以左右我自己的意志吗?

    她面无表情,仿佛听不到他的质问。她淡淡地说,你会愿意与我一同离开的,你如果不与我一起离开,就会死在这里。

    他惊怒,说,什么意思?

    她说,你一直都不知道的是,你身边的人,都是会要你命的人,因为他们是狱卒,而你是囚犯;他们是饲养者,而你是被饲养的。他们看守着你。

    他不相信,他说,这简直是一派胡言,他又说,村子里的人明明对我都很好,艾美特大婶经常为我缝衣服,住在我家旁边的杜威大叔一直保护着我,康泰克大哥为了把我从野兽爪子底下救出来而失去了一只手臂,还有老巴顿虽然严厉但却教我读书写字……如果他们会杀掉我,他们又何必对我这么好?

    他们会杀掉你,不仅是那种肉体上的杀死,更是灵魂上的消灭与抹杀,她说,反正你会死。

    这又是什么意思?他发问。

    她微笑不语。

    他走到如同铁铸的兰卡与亚当斯的身前,想去寻找答案,可是今天的兰卡与亚当斯不复往日的友好与忠厚,他们也只是沉默。

    他简直快要疯了,他惊异地发现他身边的人竟无一人可以为他解答,原本某种丝带似的坚固联系忽而就于无声息间断裂了。他更加迷茫了。

    她说,他没有必要想太多,以后会明白的。

    他说他想安静一下,她便不再言语。

    她走到原木搭成的屋檐下,目光投向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则靠在村口的拴马桩上,看着头顶的星河,眼神却是漫无目的。兰卡与亚当斯拄着长矛,高大的身形透出一种属于钢铁的感觉。

    他们都沉默。

    过了好久,也许是一百年,于他而言。老巴顿终于走了回来。他依旧掌着灯,衣服却换成了短衫,在幻灭的烛火照耀下,他的双手手臂是苍老的蛟龙。

    老巴顿看了看他们,露出神秘的笑意,说,看来命运之神打了瞌睡,你带不走他了。

    她也笑,倒像是冰河初解,她说,不是还有一个晚宴吗?晚宴过后,才知道答案。

    他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他转过身说,跟我来吧,命运硬币就要落下了,但我会赢。

    她又笑了一下,谁知道呢?她跟上了他的脚步。阿尔封斯一言不发地跟着他们,却显然心不在焉,一路上都显得失魂落魄。

    夜中的洛瑞珀是宁静的,但有许多烛火透过纱窗放射着温柔的光亮,那是家庭的温馨。

    村子里大多是矮房,只有一层。所有房子分两排并列,沿一条宽大的青石板路分布。这样看来洛瑞珀更像是一条长街。但因为白天的劳作与蜡油的缺少,很少有人会在夜里出门,于是一路上只看见寥寥数人躺在竹椅上纳凉,都是老人。他们似乎都看她不顺眼。

    青石板被雨水洗得平滑,但也有青苔生长,只是被踩得散乱。银色的落叶堆积,在夜里它们散射出淡淡的光辉。秋天的清凉像水一样在空气中流淌。

    他们走着,阿尔封斯想说话,想得到答案,他不喜欢这种混乱的毫无逻辑的情况。但他没有问。

    终于,他们走到了神庙前,那是一座制式古老但充满恢宏之气的建筑,目测有七层,高六丈,檐角如飞,雕梁画栋,此时它被烛火照的朱红通透,黑色的瓦片显出淡淡的乌红色,于是便透出一股属于古代的感觉。

    老巴顿说,就是这里了,洛瑞珀历代神官的骨灰都埋藏在这里,这是一处圣地,却也是一座坟墓,是生人与死人一起的坟墓。

    在坟头上就餐?不错的主意,她说,我还没这样试过。

    现在你有这样一个机会了,老巴顿说。

    她点点头,于是就在老人的带领下步入了这座建筑。